“他怎么样了?”这几日,墨尽愁紧锁的眉头从未舒展过。刚为岁考之事和几个真人吵了一架,眼下又传来李星缘重伤垂死的消息。
想到那个如千年顽石般不开窍儿的弟子,墨尽愁气就不打一处来。资质之差百年罕见,或许道虚观开派以来从未有过。而且迟钝木讷,反应也较常人慢半拍儿,后知后觉,如此资质,在修脸上的成就可想而知。若不是这次突然受伤,墨尽愁甚至会忘记有过这么一个弟子。
说是忘记,也是墨尽愁有意为之。李星缘虽然一无是处,却也用他自己换来清音阁六年后遴选弟子第二位,因此在墨尽愁心底,对这个木讷的弟子也隐隐有些愧疚,否则也不会将每日两担柴改为每年四百担。愧疚之下,墨尽愁更不愿见李星缘,一是生气,二来更觉难以直视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和其中复杂难明的目光。
林无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若不是他自身修出的一点真元护住心脉,怕是……”
墨尽愁不喜欢李星缘,林无锋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小师弟却颇有好感,觉得他‘木讷坚毅,可成大器’。却不想遭到这等横祸,生死未卜。
“你是如何发现的?”墨尽愁转过目光看向堂中一身白衣的王汉甲。
“回禀真人,自打我来,李师兄一直都早出晚归,午饭不用。今日我见他没回来,以为他遇到流窜来的猛兽,便和黑哥一起上山去找,刚走到后山口处,便发现他七窍流血躺在地上,小人见识浅薄不敢擅自做主,便让黑哥守着回去喊人,正巧遇到大师兄,这才将李师兄抬回来。”王汉甲口齿伶俐,丝毫不见紧张。
“可有其他发现?”墨尽愁说着目光落到那担柴上。
那担柴颇多,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摆得整整齐齐,有如刀切,牢牢捆在一起,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松动迹象。墨尽愁鼻尖一酸,李星缘才多大?仅有十来岁罢了,同龄人被罚砍柴,只有这一半儿多便不错了,他却砍了这么多。从后山到这里少说也有三里远,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就算壮汉也吃不消更何况他。
“除了这担柴在没有其他。”王汉甲说着低下头,泪水在眼圈儿打转儿。他老于世故,深知在这高高门墙内,外门弟子卑贱入狗,这才极力靠近李星缘,想为自己找个内门倚靠。却不想李星缘遭了灾,前段时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那柴刀呢?”墨尽愁眉毛一挑,目光凌厉起来。
“未曾见到。”王汉甲摇了摇头。
“好了,你先下去吧。”墨尽愁说着转向林无锋,“本脉弟子可有谁与星缘结仇?”
林无锋闻言摇了摇头:“我打听过,除了刘海洋与朱大力,并没有其他人与小师弟结仇,而他们二人还在禁闭中,没有您的口谕,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出来。”
墨尽愁点了点头:“星缘入门时日尚短,更不会与外人结仇,等闲江湖人士想上道虚观比登天还难,更不会来,还有谁?”
“师父,弟子看那王汉甲口齿伶俐资质不错,但目光澄清不似说谎。那黑哥我也看过,身强力壮,只会动些蛮力,也不是那等奸邪之辈。”林无锋体悟到墨尽愁的意思立刻道。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墨尽愁说着长身而起,“外门中人始终不可信,不过想那王汉甲也没有这等手段,他那点微末道行,哼哼。”
林无锋点了点头:“弟子方才查探小师弟伤势,发现有许多暗伤,而且不止今日,还有旧伤,内中有三股真元,一为水,一为土,一为金,想来伤小师弟的怕是不止一人。”
“还有暗伤?”墨尽愁眉毛一挑,目光随即黯淡下来。李星缘就如墙角沙粒,早被他忽略,用瘦弱的身躯扛起门墙内冰冷的人心。若是自己能早些发现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林无锋点了点头:“以前胸后心居多,其次是关节,伤势颇重,据弟子查探,应该是这两日造成的,只是不知为何好的如此快。”
林无锋也很奇怪,那些伤就算换到他身上都要修养一段,李星缘却只用了两三日便好起来,如同服了灵丹妙药一般。
“哼,真是欺人太甚,打了人又送药,好了再打,当我清音阁无人么?”墨尽愁怒哼一声,“无锋,你在这里守着,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我这就上紫阳峰理论,哼哼,我就不信查不出这几个人来。”
“师父。”林无锋叫了一句却欲言又止。
“说。”墨尽愁心情本就不好,脸色更加清冷。
“若是有时间,让师娘去‘清心阁’一趟。”林无锋一咬牙道。
墨尽愁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袖一摆走向门外:“若要是她,就打断她的腿,让他一辈子住在‘千罚洞’。”
看着墨尽愁消失的背影,林无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道虚观中,能谈上和李星缘有仇的只有墨含烟,林无锋也是无法之下才提醒墨尽愁。而且墨含烟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谁晓得她有没有唆使别人动手。
叹了口气,林无锋转头走进里间儿,床上,李星缘赤身裸体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插满银针。窗边,一个满脸周围的老人正专注地为他施针。
“贺老,如何了?”走到窗边,林无锋恭恭敬敬地朝老人道。
林无锋也不知道贺老本名,更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只无意间听墨尽愁提过,他小时候贺老就和现在一样满脸皱纹,墨尽愁的师尊也尊其为贺老。
贺老不修仙法道术,只负责施针救人,凭借一手独步天下的银针不知救过多少人性命,尤其是大脑心脉紧要处,真元无法达到,更是倚仗。
“桌上药丸,各取一半,以温水化开,给他服下去。”贺老说着又在李星缘身上连施6针。
林无锋早了解老人脾气秉性,一旦施针救人便再无杂念,也不以为意,按照老人吩咐为李星缘喂药。
半晌,直到李星缘如同刺猬一般,周身上下再无施针的地方,贺老才长出口气停住手,起身走到桌后提起笔蘸饱墨刷刷刷开出一张药方:“按这张方子用药,早晚各一次,连用七日。”
林无锋接过方子揣进怀里才又开口道:“贺老,小师弟他如何了?”
“劲气入体,伤及肺腑,8处经脉断裂,水属性真元侵入大脑,还能如何?”贺老说着靠入椅子里。
“真元入脑?怎、怎、怎么可能。”林无锋登时瞪大眼睛。头骨最为坚硬,大脑却是人体最弱的地方,就算得道大成者也经不起任何创伤,稍有震动便魂飞魄散。可贺老偏偏说真元入脑,若真是那样,李星缘还焉有命在。
“我说是便是。”贺老有些不悦地冷哼一声,神情随即一缓,“他自身那点真元虽少,却一分为二,危难之间护住大脑与心脉,那水属性真元虽阴柔霸道,却始终无法突破,也才为他留下一线生机。只是那真元束缚下,大脑早陷入瘫痪,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凶多吉少。”
“要如何救治?”林无锋颇为喜爱李星缘,有一线生机便不愿错过,忙问道。
贺老眼帘微台,冷笑一声看着林无锋道:“那倒要问问何云道能否舍得碧海珠,或者墨尽愁消耗一甲子真元。”
“这……”林无锋微微一愣旋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贺老的话太不现实,那碧海珠道虚观也只有一颗,内含无穷奥妙,可活死人肉白骨,莫说是李星缘,即便哪个真人有了不测掌教真人都未必舍得。
“按方子煎药便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贺老说着闭上眼睛。
林无锋无奈地看了昏迷不醒的李星缘一眼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屋外。
“什么?那个呆子被、被人打了?而且不止一次?”清心阁内,墨含烟几乎跳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肖云落。
“什么呆子,他是门中最小的小师弟。”肖云落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墨含烟,眼中满是无奈。
“他伤得如何?”墨含烟又坐在肖云落身旁歪头道。
“你爹爹说并无大碍。”
“那干嘛这么兴师动众,我还以为死了。”墨含烟无趣儿地撅起小嘴儿,前后摆动着白晃晃的小脚丫。
肖云落目光一黯,转向墨含烟时已是一脸凝重:“含烟,你与娘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哼,本女侠岂能干那种勾当?若是打他也如那日一样正大光明,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只有下三滥才能干出来。”墨含烟闻言挺了挺胸,豪气干云。
肖云落暗自点了点头。墨含烟说的不错,她虽然古灵精怪,爱惹是生非欺负人,骨子里却有一种侠女情结,自小到大无论打谁都光明正大,甚至有一次冲上紫阳峰,要与雪篱藩单挑,让人哭笑不得。
“娘,他是不是伤的很重。”见肖云落如此模样,墨含烟突然道。
“啊?没有,没有,只是点皮外伤罢了,只是你爹爹觉得丢人,要查一查到底是谁干的。”肖云落忙摆了摆手,“《九天诸仙散记》抄得如何了?你爹爹昨天还说起过,有时间要来看看。”
这次轮到墨含烟一惊:“啊?不,别,不,别,爹爹平日里都是很忙的,这点小事不用他操心,一个月后我拿去便是了。”
“含烟,你要听话,切莫惹是生非,惹你爹爹生气,知道么?”肖云落一见便知小丫头偷懒,摇了摇头缓缓道。
“知道知道,烟儿最听话了。烟儿这几日都勤加修炼,今年岁考定然拿个好成绩给爹爹和娘亲。”墨含烟依偎在肖云落怀里道。
肖云落却是苦笑一声,墨含烟口中的‘勤加修炼’无非是比平日多舞几下剑便是了,何时真正下过苦功。
“莫要拣好听的说,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过娘?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娘回去了。”肖云落点了一下墨含烟的额头笑道。
“娘,你明日还要来啊,女儿一个人在这里,冷冷清清好没意思。”墨含烟撒娇道。
“好了,睡吧。”肖云落说着走出小楼。
“你的弟子被人打伤,却来找我们作甚?”三清宝殿内,无极真人斜眼看着墨尽愁拉长音调道。
“无极真人此言差矣,清音阁内弟子如何我尽知,倒是极为真人,家大业大,难免有些纰漏。”墨尽愁不冷不热地道。
“墨真人怎说得如此绝对,俗语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弟子之间的龌龊隔阂想必真人也不尽知吧。”素颜真人冷笑道。
“素颜真人。”墨尽愁脸色一冷嗤笑一声,“若是墨某没记错的话,素颜真人最是了解弟子间的龌龊,将偌大一个朝天阁治理的井井有条。”
“墨尽愁,你不要欺人太甚。”素颜真人面色登时大变。五年前,朝天阁两名女弟子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污言秽语更是尽出,丝毫不顾忌同门之面,闹得人尽皆知,最后更同归于尽。而且但凡入门时日长一些的弟子都知道,素颜真人朝天阁首座之位也有猫腻,只是威压之下不敢说罢了。今日墨尽愁怒极之下当面挑出,素颜真人颜面全失。
“哼,欺人太甚的不知是谁。”墨尽愁兀自冷笑。
“好了,好了。”两个真人吵起来,何云道终于坐不住,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堂堂真人,却如市井无赖般吵闹,让弟子看到成何体统。”说着,才又转向墨尽愁,“墨真人,那李星缘伤势如何?”
“劳烦掌教挂念。”墨尽愁也强压怒火,“李星缘被三股真元所伤,七窍流血生死未卜。”
“哦?”何云道眉毛一挑,老僧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是谁下手如此狠毒?”
“若是知道,便不用到这里请教各位了。”墨尽愁怒气冲冲。
“墨真人,你好威风,竟然敢这样与掌教说话。”无极真人笑道。
“无妨无妨。”没待墨尽愁反驳,何云道摆了摆手,眉头微微皱起,“诸位可知?”
无极真人与王玉真人、素颜真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不知。”
何云道点了点头:“贺老可在?”
“在。”
“墨真人,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墨真人拆解。”素颜真人面带笑意,一双美目蛇蝎般盯着墨尽愁,“墨真人家中可否查清楚了,莫要后院起火,烧了自家。”
墨尽愁冷笑一声:“无需素颜真人费心,星缘所受之伤,有金属性伤害,哼哼,我清音阁可没有这样的人才。”
“金属性?”一直不动声色的王玉真人眉毛一挑。
西方庚辛金,金为白虎,主杀!相较之下,道虚观几千年来金属性人最少,成就也最为大。只是若非修到筑基一重天无法测试出真元属性,李星缘便属此列。
“锋锐无匹,所过之处有如刀割,不是金属性真元是什么?”墨尽愁尽量压低声音,心中的情绪却愈加汹涌。
何云道右手轻叩桌面沉声道:“金属性真元者虽然不多,但在道虚观也有将近百人,若是从头查起怕是有些困难。”
“不错。”王玉真人也点了点头,李星缘本身就是个累赘,若不是墨尽愁脑,诸位真人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死活。纵然墨尽愁来了,也百般推脱。
“好,好,好。”墨尽愁怒极反笑,连连点头,“既然诸位真人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自会查个明白。到时候,若是牵连到诸位哪家,别怪我不念同门情谊。”言罢袖袍一摆径直出了三清宝殿。
“哼,好大的脾气。”看着墨尽愁的背影,无极真人冷笑一声,又转向何云道:“掌教,这墨尽愁愈发目中无人,如此下去怕是不是办法。”
“散了散了,散了吧。”何云道眉头一皱扫了无极真人一眼,“诸位真人回去好生查查,他日若真有了事端也好说话,都散了吧。”言罢站起身转入后殿。
“王师弟,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龙侄儿是金属性真元吧。”素颜真人站起身,朝王玉展颜一笑道。
“素颜真人客气了,真人爱徒秦歌也是吧。”王玉面如春风,宠辱不惊。
“两位不必谦虚,都各自回去查查吧。”无极真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无极真人不也要查查?那段未央可是大名鼎鼎啊。”素颜真人转头道。
“未央已于昨日闭关,与他何干?”无极真人眉毛一挑。
“哦。”王玉真人点了点头,“我等自然相信,只是不知墨真人会如何想,李星缘昨日受伤,无极真人高徒恰好也于昨日闭关,巧合,巧合。”
“王玉,你欺人太甚。”无极真人登时大怒,指着王玉真人道。
“无极真人莫要生气,我也是胡乱说的。”王玉真人说着看了素颜真人一眼,“素颜真人还不快去让秦歌闭关?免得被墨真人查到。”
“哼,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还是好好问问你那小儿子吧,我的门人可看到他几次去找那墨含烟。”素颜真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哼。”无极真人也怒哼一声转身离开。
看着两人的背影,王玉真人微微一笑,眉头随即皱紧。快步走出三清宝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