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风，你的心乱了。”洛阳城东北角一处高台上，一老一少迎风而立，远眺残阳如血。

老者白发斑驳，一身乳白压边儿藏青道袍，脚下仙麻履，腰间无忧带，背负长剑，颚下三绺长须，宽大袖袍负在背后，晚风鼓荡衣袂飘飘，一派仙风道骨。

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月牙儿白衣飘飘若仙，箭袖处以祥云松枝聊作点缀，腰间一块翡翠辟邪佩，脚下三清极乐履。

“不知为何，自从到了这洛阳城就如此，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段子风剑眉微蹙，努力追寻不安的来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

“能乱你心境的事不多，或是重宝即将出世，你心有所感也未可知。”老者说着极目远眺，“想我连云剑宗三千年来英才辈出，执天下正道之牛耳，江山易主，我派威势不堕。传到我辈，掌教师兄功参造化，飞升仙界指日可待，你资质更是万中无一，亘古未见，飞仙更不在话下。我派一门双仙，何等盛世。”老者一番激昂，如轻狂年少，指点江山。

段子风脸上并无半点喜悦，仰头迎向日光，双目微眯：“一门双仙又待如何？”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你天性便与常人不同，又一心修炼，自然不知。”老者说着微微一顿，“一门双仙乃古今盛世，前所未有，待掌教师兄与你飞升之日，天下观礼，何等声威？当年师祖彩云真人飞升之后，庇佑我连云剑宗百年声势，一门双仙又何止百年，怕是三百年后，连云剑宗依旧是天下正道之首。掌教师兄与你飞升后，你们把玩之物，随身物品都沾染仙气，威力无边，如此还不够么？”

说着老者一叹，神色间有些颓然：“我纯阳天资驽钝，终其一生也无法证得大道，也只愿能在你与掌教师兄飞升之时沾染仙气，待到轮回时留得一点夙愿，来世从头再来。”

“夙缘？只争今世，何须轮回！”段子风双眉一挑。

“哎……”纯阳真人长叹一声，心中苦笑：段子风惊才绝艳，飞仙自然不在话下，却如何知道他人光景。飞仙对于常人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只是那金丹大道就挡住无数人，更遑论紫府元婴。

“子风，这便是洛河。”收拾心情，纯阳真人指着西北一条大河道。

段子风目光一闪点了点头，但见夕阳垂暮，大河滔滔。

“我们所在叫‘铜驼陌’，若是阳春晴日，洛河两岸桃花点点，蝴蝶翩翩，莺鸣烟柳，燕剪碧浪，其景色之美，别有洞天。这‘铜驼陌’更是了得，再过些时候，暮色茫茫，家家炊烟袅袅上升，犹如蒙蒙烟雨，纷纷扬扬，这就是洛阳八景之‘铜驼暮雨’。”纯阳真人缓缓道。

段子风点了点头，此刻残阳如血，正是苍茫前的那一刻，袅袅炊烟渐渐稠密，已然有些意思，却未达极致。极目远眺处，两个人缓缓走来。段子风瞳孔猛然收缩，周身气势膨胀，铺天盖地朝两人压去。

“子风。”纯阳真人一惊，忙叫了一声。这里是洛阳城，大唐东都，虽然修道者不受世俗规则约束，却也不可逾越。若是在洛阳城内动手，长孙无忌必然不会熟视无睹，若真惹得朝廷出面，纵然是连云剑宗也开罪不起。

“此人，当诛！”段子风说着双足一点，如枯叶随风，轻飘飘毫不着力飞向来人。

眉头一皱，纯阳真人也察觉到一种怪异的气息。对面来人也注意到段子风，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穿透茫茫暮色直射过来。纵然如此，纯阳真人也不敢让段子风在洛阳城内动手，身形一纵快如闪电追上去。

“斩缘，怎么了？”苦禅大师停住脚步诧异地转过头。

“此人，当诛！”斩缘周身气势如潮，灰色僧衣无风自动，眸子更清亮得出奇，硬生生撕开暮色落到对面白衣人身上。

苦禅大师也转头看去，面色微微一变：“不可，对面乃是连云剑宗纯阳真人。”只是苦禅大师话音未落，斩缘如翩燕惊鸿一飞冲天，并指如刀朝白衣人斩去。

“不可。”纯阳真人和苦禅大师同时出声，段子风与斩缘却早已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巨响，两条人影倒飞出去，空中暮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清明。

“嗯？”凝立空中，段子风和斩缘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暮色尽头，三个人缓缓走过，消失在远方。

段子风的心猛然一紧，方才初见斩缘，心底便升起一股强烈的杀意，不可抑止。仿佛此人犯下滔天罪恶，当诛。但相比方才暮色中消失的人却要差上许多，仿佛这一世轮回就为了诛杀那人一般，只是那人来去匆匆，气息飘忽捉摸不定，如惊鸿一瞥消失不见，这份感觉刚袭上心头，随着那人离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斩缘也是一样，三人走过，仿佛在他心底突然填满什么又突然抽空，无数滋味儿纷至沓来，最终凝成无边杀意，这股杀意随着那人消失也消失不见，再无任何波澜。

“不可。”趁两人愣神刹那，纯阳真人和苦禅大师同时赶到，喊了一句拉起两人消失在暮色中。

“这便是铜驼暮雨么？”淡墨重复一句，举头看向远方。此时暮色正浓，袅袅炊烟如细雨蒙蒙，更显天地无垠暮色苍茫。

“这就是了。”贾半仙摇着方才用3个铜板买来的折扇摇头晃脑，“铜驼暮雨只是洛阳景致之一，那和尚庙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若论景致之最当属邙山晚眺，居高临下，看古木森叠，苍翠如云，纵然原本不如之人也如蝼蚁般渺小，人生一大快事啊，哈哈哈……”

李星缘闻言低下头，靠近淡墨低声道：“不要介意，师傅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臭小子，说什么呢？”贾半仙耳朵特别灵，闻言瞪了李星缘一眼，“那些连云剑宗、道虚观、心禅寺，还有白马寺那些秃头，对对对，还有朝堂一品大员都被踩在脚下是何等威风？岂是随口说说了事？”

“师傅不是常说戒骄戒躁么？”李星缘反诘一句。

“那是说你，为师自然不在此列。”贾半仙说着一步三摇走在前头，一副‘我就狂，你怎样’的样子。

“星缘，方才你可曾察觉到什么？”淡墨紧走几步跟上李星缘道。

“察觉什么？”两日相处下来，淡墨为人谦和，李星缘也渐渐放开胆子。方才一路行来，贾半仙随手指点洛阳美景，他听得如痴如醉，哪曾察觉半点异常。

淡墨也不追问，转向贾半仙：“明日我们去金谷园走一遭可好？”

“那有什么好看，无非是些附庸风雅的衣冠禽兽吟诗作对，自命不凡罢了。”贾半仙头也不回道，却浑然不觉他此刻手中折扇身上衣衫与那些人无二。

“听师傅说金谷晴春乃人间绝景，金谷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如此人间美景，岂能错过？”

“好，明日便去这金谷晴春瞧瞧。”淡墨话音未落，贾半仙点了点头，一串嘟囔声随风飘来，“那金谷园如此有名，想来必定有富家千金小家碧玉趋之若鹜，若是有落单儿的，本仙风流倜傥，也正好上演一出凤求凰，嘿嘿嘿……”

留守司府邸西北角一处普通小院内，秦琼、尉迟恭手持兵器守在门外，长孙无忌、魏征也坐在屋前石桌上执子对弈。小屋周围，皂青幔布层层叠叠，幔布中置四圣兽石像，石像前绿、红、金、青四色法旗迎风招展，每色各七，暗合周天二十八星宿之数。

小屋门窗紧闭，唯有一盏烛台映出昏黄光芒。烛台之下是一方长案，案上清水、朱砂、符纸俱全，另备诸如仙桃美酒祭拜天地。案前地上绘着一幅巨大的阴阳八卦图，袁天罡披头散发赤足，脚踏北斗七星，手执桃木剑游走如龙。八卦图外，弟子李淳风双膝跪地，手中铜盘高举过顶，铜盘上一方黄色锦缎，中央托着一块方形美玉。美玉方圆四寸，上交五龙，一角以黄金补之，正面阳刻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正是始皇帝嬴政以和氏璧为材李斯题字的传国玉玺！

袁天罡一角踏出，立身天枢之位，口中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苍凉激越：“吾皇上乘天运，下应民心，贞观开元，万物兴隆。河图洛书，关乎国运，玉玺为引，乾坤定！”

话音落点，桃木剑朝天一指，铜盘之上，玉玺凌空飞起，定在剑尖儿处，盘旋不止。其上五龙咆哮飞出，五色光芒迷迷蒙蒙，流转不休。

庭院内，一股庞大的气势弥散开来，狂风乍起间，隐约可见一条苍龙跃出沧海没入小屋，片刻之后一飞冲天，消失在茫茫天幕中。

“好个袁天罡，竟然请出传国玉玺引动天机，强行逆改重宝出世时间。”万里之外一线天中，一个本色麻布衣男人负手而立仰望苍穹笑道。

“那也比不得他大手笔，竟然养了那么个东西。”身旁，一个道姑打扮的中年女人面色清冷道。

“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男人叹了一声随手一招，一盏茶出现在手心。

“天机已变，你作何想？”道姑举目远眺朦朦天空下的一线蓝天道。

“你我参悟时日尚短，看不透此中玄机。”男人说着负手迎风眯起双眼。

“那就任由他这么下去？”道姑追问一句。

“你多虑了，他所做一切，神山岂会不知？”

“你是说……”

“若是不认同，神山早就出面阻止，何须你我操心，只是……”

“只是什么？”

“他修为通天，鬼神难测，怕是神山也不好节制，你我也只能静观其变了。”男人说着转身独行，一步之下消失在苍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