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铜钱，外圆内方，古迹斑驳，滴溜溜落定。
贾半仙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笑道：“不知先生所求何事？”
贾半仙对面坐着一个五十余岁文士。文士脸颊消瘦，一身皂青布衣，腰间土黄大带，青色丝绦缀着一块松鹤玦，脚上一双宽头黑布鞋。衣着朴素，如一般殷实之家无二。文士背后站着一个三十余岁年轻男子，男子身着红缎压边儿黑色劲装，脚下白虎抓地靴，腰间挎着一口朴刀，一瞬不瞬盯着贾半仙。
“洛阳之内，何事最大？”文士微微笑，春风和煦。
贾半仙脸色微微一变：“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如何？我家主人来算卦，你也只管看卦，啰嗦那么多干什么？”背后护卫怒道。
“如若不肯赐教，此卦无解。”贾半仙毫不示弱回瞪一眼，“星缘，收摊。”
“慢。”文士右手压住桌面，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划出一个字。
贾半仙看得真切，点了点头笑道：“如此，我就解上一解。”说着指向铜钱，“此卦名曰‘大有、元亨。《彖》曰：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烦劳先生细细拆解。”文士面色古井无波，上身稍稍前探道。
“判曰：大有者，宽也。柔得尊位，官禄日实，掩恶扬善，丰财和义；广纳包容，成物之美，自天佑之。解卦：求卦者得此卦，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其间纵有反复，必如所愿。”贾半仙说着微微俯身，压低声音，“先生大权在握，又有天命在手，顺天应事，可成！”
“如此多谢仙长。”文士会心一笑直起腰身，掏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老仙长道法高深，身体康健。”
“贵人平安吉祥，心想事成。”贾半仙也不客气，说话间收起银子。
“若仙长所言非虚，事成之后必登门求教。”文士说着掸了掸袖袍消失在人流中。
“嘿嘿，五两银子入账。”目送文士离开，贾半仙嘿嘿一笑，收起铜钱转过身，“星缘，搀着为师，天香阁的窗户怎么那么高？连个踮脚的地方都没有，摔死我了，我这老腰啊……”贾半仙说着捂住腰眼，“天色不早了，找个偏僻的客栈落脚儿，这东都果然富庶繁华，待会儿你去买张白纸，请个穷书生写几个大字，明日起卦金涨了，起卦纹银一两，拆挂另算。”
“是，师傅。”从天香阁出来，李星缘就浑浑噩噩，仿佛什么东西被生生抽出心海一般无精打采。
“没吃饱么？哼，早告诉你多吃一些，省下一顿饭钱。也罢，为师也饿了，先找个地方打尖儿，顺道看看这洛阳的风土人情。”贾半仙说着抓过从不离身的算命帆，白布上‘仙人指路’四个墨字随风鼓荡，颇有一番气势。
“师傅，我想去天香阁……看看……”李星缘声音越来越小。
贾半仙的耳朵却相当灵，登时瞪大眼睛：“天香阁，你要了我的命了，那等地方哪里是饮酒吃饭，是饮血吃肉。莫说是五两银子，就是五十两也不够，咱们去那边吃肉包子，薄皮儿大馅儿，再要上二斤酱牛肉岂不快哉。”
“我要去看……青青。”鼓起勇气，李星缘抬头道。
“傻小子，看什么看？那里是道虚观的地盘儿，咱们一路混吃混喝骗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现在洛阳风云际会，天知道哪天道虚观大佬儿们到了，若是识破连本带利都要还回去。”贾半仙吹胡子瞪眼道。
“可、可她一个人在那，我、我不放心。”李星缘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去了又能如何？莫说道虚观道法高深，就算那些伙计也能打死咱们。”贾半仙一翻白眼儿，“为师早就说过，你天资聪慧大智若愚，乃大器晚成之象，切莫心急，待到百十年后，就算笑傲神州也未可知。逞英雄不在一时，而在一世。”
“可、可……”
“可什么，那边一屉包子刚出，快走，否则赶不及了。”
“仙长请留步。”贾半仙刚要走，一个声音风轻云淡，若暮霭飘飘，丝丝缕缕随风入耳。抬头处，一个女孩笑盈盈站在身前。
女孩一袭白衣，不染风尘，墨发红颜，目如远星。清淡淡若谪仙下凡，飘飘然风轻云淡。
贾半仙登时愣在原地。他早知神州浩土，钟灵毓秀之地不胜枚数，广袤山河孕育无数神奇。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原地一站便寂静所有喧嚣，闹市中一片天高地远，月朗星稀。
李星缘也是一愣，女孩一笑，在他眼里仿佛三月春晴，暖风扑面，本因青青一别阴霾的心也明朗起来。
“仙长，小女子淡墨这厢有礼了。”淡墨微微一福，声音空灵，带着说不出的韵味儿，仿佛整个人都由灵气凝结而成一般。
“啊，哦，哦，不知姑娘有何事求教啊。”淡墨话音落点，贾半仙才反应过来，挺胸昂头单手负在背后拿足派头，却不知一串口水早打湿胸口衣襟。
“不知仙长可否赐小女子一卦？”淡墨说着不待贾半仙应答，自顾坐到椅子上，目光却从未离开李星缘。
“本仙早料到有此一卦，特地留下，敢问姑娘所求何事？”淡墨飘逸出尘，贾半仙一双贼目扫来扫去，闻言连平日什么‘今日课业已足，若起卦需黄白之物了却因果’之类的说辞都省了，直接道。
“问我与他的姻缘。”淡墨说着单手一指，正是李星缘。
李星缘浑浑噩噩，似乎想到很多，却又不知想些什么。淡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闻言又是一愣。他自由驽钝，与贾半仙行走江湖更受尽白眼儿，近日来却时来运转，先是青青，后有淡墨，一个个天仙一般的人儿接踵而至，将李星缘从谷底拉到云端。前缘后梦的巨大差异让他飘飘然不知所措，本就不大灵光的脑子更如同浆糊一般，乱成一团。
“姑娘何必呢，那小子呆呆傻傻，福缘浅薄，不若本仙玉树临风修道有成，飞仙指日可待，姑娘与本仙一卦，管保天作之合，百年之好。”贾半仙双目放光，谄笑道。
“仙长说笑了。”淡墨无喜无怒，双目依旧望着李星缘，“请仙长起卦。”
“哼，真不知那小子好在哪里。”贾半仙讨了个没趣儿，嘀咕一句洒出铜钱。
铜钱落定，一正一反，一主西北，一列正东。贾半仙沉吟片刻正待开口，淡墨嫣然一笑：“此卦求婚大吉，女者求婚，宜世阴应阳，现正世阴应阳，谓之阴阳得位；只是其中坎坷，波折不断，非一日之功，即便事成，当应十年之后。”
贾半仙微微一愣：“姑娘正解，只是天道无常，十年之期，任重道远，中途更颇多坎坷，有所变也未可知。”
“仙长差矣，吾曾闻天行有常，姻缘注定，前世修得，又岂容更改？”
“姑娘迂腐，天道之下，万物恢恢，各司其职，各就其位。却每每有逆天者，扰乱气数，篡改天机，搅得清明世间浊浊，岂知姑娘之事不可变？”
“敢问仙长，三十年气数如何？”
“三年前，本仙行至昆仑，以龟甲起卦，却见裂痕交叉，驳杂不清，主大凶之照，天下生变。又以蓍草起卦，却紫雷横空，暴雨倾盆，天地震颤，如此卦象，不言自明，姑娘可信否？”贾半仙眉宇间少了丝轻佻，多了分凝重。
淡墨略一沉吟，目光终于离开李星缘落到贾半仙身上：“敢问仙长高姓大名？”
“贫僧道号贾半仙。”贾半仙一句话说的不伦不类，荒谬之极。淡墨却一如常态，又转向李星缘，“公子可否起一课？”
“星缘从不起卦，姑娘，还是莫要勉强。”贾半仙出言道。
“如此，小女子唐突了。”言罢淡墨一笑，“两位不是要吃包子么？一屉刚出，不知小女子可否讨得几个？”
贾半仙眉头一皱，扫了兀自呆愣的李星缘一眼：“小子，还不快去占位子，我与姑娘把酒言欢，共叙往事。”说着一脚揣在李星缘屁股上。
“哦，哦。”李星缘这才清醒，冷汗瞬间湿透衣衫。自从淡墨飘然而至，他仿佛着了魔一般，浑浑噩噩，似是勾起无数过往，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是混混沌沌。此刻冷汗出体，方觉得周身酸软，更不敢看淡墨，慌忙跑向包子铺。
“仙长这又何苦？”看着李星缘的背影，淡墨痴痴道。
“姑娘自以为堪破天机，妄图了却因果。殊不知恢恢天道、巍巍沧海又岂是人力所及？”贾半仙说着走进包子铺坐稳。李星缘早叫好酒菜，目光躲闪着淡墨不敢直视。
“如何不能，人间钟灵，自古以来惊才绝艳之辈、晓通阴阳之士不胜枚数，我辈上乘先人，下行气运，如若还办不到岂不贻笑千年？”淡墨生为女儿身，却如好男儿一般巍巍大气，言辞间更锋芒纵横。
“哈哈哈……”贾半仙仰天长笑，“天地之机，人与之比如米粒之珠比之日月，卦中可测阴阳、可卜吉凶，却断断测不透这滚滚红尘。三界六道亿万生灵，自古无一人可尽窥天机，姑娘以为如何？”
“星缘呢？”淡墨说着目光落到李星缘身上，嘴角微微上翘，一对眸子立时如月牙儿般勾起。
“姑娘何必操心，他不过一介莽夫，与我一般风尘江湖，雨打飘萍。”贾半仙说着抓起一个大肉包子满咬一口，香气四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