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对话之后，车厢内陷入沉寂，李星缘的心却掀起滔天巨浪。
以往他不止一次听贾半仙说过有关人、妖、鬼、仙的故事，却也仅仅当作故事而已，并未多想。今日却不同，青青和庞雪驰一番唇枪舌战却勾起他的好奇心。此刻回想起来，每次说到妖魔鬼怪之时，贾半仙并没有正道中人的憎恶痛觉，在语言深处反倒给李星缘一种隐约的同情感。青青也给了他一种启发，虽然庞雪驰的话大义凛然，正气荡荡，几乎被正道中人奉为教科书，但青青的反诘也同样犀利，而且略占上风。事实也确实如此，妖魔鬼怪为何不能修仙？他们和人类一样，被上苍赋予生命，在大自然的雨露恩泽下成长，虽然种族不同，对世界的认识也不同，但从本质上说，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和人类应该享有同样的权利。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不知为何，李星缘想起贾半仙给自己的《剑锋手录》中的这句话。《剑锋手录》从字面上看应该是个叫剑锋的人写的，内中也并非什么绝世仙术或者修真法门，讲的反倒是天地自然。其中内容深奥晦涩，李星缘根本弄不懂，就算感觉懂了，但每当走到一地，遇到一人甚至是不经意间的几句话就能让原本解读清晰的内容再次模糊。这次，他不自觉中想起这句话。
《剑锋手录》在李星缘很小的时候贾半仙就扔给他，并未教他解读其中任何一句的意思，就算上面不多的四百几十个字贾半仙也认不全，最后无法下还花了5个铜钱在大街上雇了一个八试不中的穷书生帮忙认全的，更遑论让贾半仙解读教授。一直以来，也只有李星缘一个人摸索着，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上面的文字。
但李星缘也忘不了贾半仙将《剑锋手录》扔给他时诡异的景象，在他不长的生命里从没见过第二次。
那是一次醉酒后，贾半仙扔掉喝光的破坛子手舞足蹈叫嚣着要李星缘再去买酒，只是身上已经没有哪怕一个铜板。贾半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扔到李星缘脚下，要他将这件自己珍藏多年的曾祖母从娘家带来的传家宝贝当了换酒钱。李星缘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本皱皱巴巴不成样子的书。书纸不知经历多少岁月更迭泛着微微黄色，正面中央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剑锋手录’，而且大小不一。左上角同样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天地大道。字的旁边两条曲线勾勒出一条路的模样。封面右边同样是四个字：修仙法门。字的旁边画着一个面带胡须却盘着长发身着纱衣的不男不女。左下角四个字：潜龙升天。旁边却是一条怎么看都像蛇的动物。右下角四个字：虎啸山林。不过李星缘确信，如果不是因为正中央的‘王’字，说那只动物说是狗崽更合适。
“呃？我的白玉镯子呢？白玉镯子呢？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小混蛋，是不是被你偷偷拿去换肉包子了。”察觉出扔东西时‘手感’不对，贾半仙扑腾手脚勉强靠坐在摇摇欲坠的八仙桌桌腿儿上指着李星缘骂道。
“上次你在江春画舫上不是给了小桃红吗？”李星缘撇了撇嘴道。
“哦，对对对，那个小贱人，收了我的祖传宝贝竟然说是假货，把我打出来了，可惜我的宝贝啊。”贾半仙假惺惺哀号一声。李星缘也不在意，从记事起到现在，贾半仙送出去的‘祖传宝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宝贝，不过但凡请他们‘降妖伏魔’的人家在他们走后总会发现少了点东西，小到针头线脑，大到赝品瓷器，总会缺那么一两件儿。这也是他么为什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罢了罢了，天意，天意。”叹了口气，贾半仙摇了摇头，“星缘，你记好，你手中的‘剑锋手录’是我无意中得到的，内中饱含修仙法门，我本想等你长大之后再连同我这一身降妖伏魔的本领一起传给你，却没想到今日竟会扔出去，也是你们有缘，今后你就照着他修炼吧。”贾半仙说着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加了一句，“切记，不可示与任何人看，仙法流传人间，后果不堪设想啊。”说着沉沉睡去。
说话时，贾半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连眼神也涣散无光，有些神志不清。但李星缘却感觉到莫名的压力，仿佛涣散的眼神背后有一对无比犀利明亮的眸子盯着他一般。那对眸子不停变幻，一会儿犹如出鞘利剑，一会儿又如同秋水含波，也正因为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才对鬼画符般封面的剑锋手录重视起来。
剑锋手录深奥晦涩，言语间讲的都是天地大道，李星缘虽然不明白和修仙有什么联系，却也按照贾半仙的吩咐修习。所谓修习，就是闲来无事时研读，解读其中的意思。
起初还好，四百几十个字，李星缘很快掌握，倒背如流，但随着日月推移，他的疑惑越来越多。剑锋手录就如同一块吸了水的海绵，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轻轻一挤就会有汁液流出来。如同‘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八个字，李星缘原本以为草木枯荣，岁月飞驰，是天地循环自然规律。但随着和贾半仙在红尘摸爬滚打，年龄增长，却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红尘中的所有事都似乎受到冥冥中的牵引，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前世是恶人，这一世就算积德行善却最终死于非命，虽然非‘天’亲手所为，却也是因果循环。
只是因果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除非道法高深功参造化的大能者能看透些许因果，对于李星缘这种人来说还是云里雾里，即便是紫微斗数也不详尽。
只是这种感觉李星缘相当喜欢，甚至可以用牵肠挂肚来形容，每日除了和贾半仙上街骗钱，剩下的时间全用在‘剑锋手录’上，久而久之，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
方才青青和庞雪驰一番唇枪舌战如同一盏明灯在空旷黑暗的荒野中点亮。李星缘恍然大悟，从始至终‘剑锋手录’根本没提过人、妖、鬼、仙一个字，讲花草，讲天地。如此说来，著书之人也并无人鬼偏见，一视同仁。那正道每日高喊‘除魔卫道’又是为何？有些事，李星缘还是弄不明白。
“嗯……”靠在主位上的贾半仙哼了一声，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嘴角一条晶莹拉出老长落到座椅上。李星缘偷看了一眼，幸好庞雪驰和青青都在假寐，没看到老家伙的样子，否则怕是当场就会穿帮。
正当李星缘想伸脚踢贾半仙提醒他注意，马车‘咣当’一声，车厢跟着震动起来，似乎压到大石上。车内三人跟着醒来。
“嗬，神游片刻，果真神清气爽，我神州大地，万里江川，钟灵毓秀之地更不胜枚数，天地灵气充沛无匹，果真是人间天堂啊，哈哈哈……”刚一醒来，贾半仙悄悄擦去嘴角边水渍笑道。
青青扫了李星缘一眼努了努嘴，庞雪驰则是一脸惊讶。神游乃修道者大成的表现，神识出体，遨游四方，没有紫府元婴修为根本无法做到。而放眼天下，凡是有紫府元婴修为的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真人大能。
“老仙长，洛阳之行后，如若有闲暇，还望仙长到岐黄山道虚观晚辈为老仙长引见师尊师伯，聆听高法。”庞雪驰笑道。
“吾生性淡泊，又志在游历天下，解救苍生，岐黄山一行就免了吧，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行路万里，广结善缘。”贾半仙双目似合非合道。
“是，是，老神仙……”砰砰砰……
庞雪驰刚要说什么，车身剧烈摇晃起来，强劲的真元扫过车厢，掠过每个人的身体。
“啊……”青青惊呼一声，她全身真元被锁，无法施展半分，就算身体也与常人无异，如何经得起真元肆虐。贾半仙脸色也变了又变，趁庞雪驰不注意对着李星缘龇牙咧嘴，显然也不好过。李星缘面色则只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逸散而出，阻隔外来真元对自己的侵袭，保护着他幼小的肉体。
“什么人？”真元袭来前，庞雪驰早已察觉，眉毛一拧厉喝一声身形如电射出马车。贾半仙三人也紧跟着跳下去，只余吓得瑟瑟发抖的车夫。
刚一落地，迎面劲风扑来，李星缘一个趔趄靠在车夫身上才勉强站稳，目光也落到战场上。
战场上，六个修道者正放手大战，三男一女围住另外两个男人狂攻，两个男人背靠背结成阵势苦苦抵挡，但显然后继无力，长剑光芒黯淡，招式也越来越凌乱。
“哼哼，肖老三，你恶事做尽，今日被我们撞见，也是你命中该绝，今日还想逃吗？”己方占尽上风，四个围攻者的招式却越来越紧，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东侧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同时开口道。
“呸，莫辉，你算什么狗东西，你们飞羽观的人都是一帮衣冠禽兽，今日着了你们的道儿老子没什么好说的，有本事就使出来，让老子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肖老三横眉立目，手中大关刀连斩，崩开刺来的两口长剑。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横到几时。”莫辉目光一寒，不经意间扫过肖老三的同伴。
“星缘，想什么呢？”从跳下车，青青就靠在李星缘身旁，此刻见他双目死死盯着战场轻声道。
“那个肖老三的同伴和飞羽观的人有联系。”皱了皱眉头，李星缘轻声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方才莫辉扫过那人的眼神似乎蕴含着很多，嘲讽、可怜、憎恶、幸灾乐祸……总之不是普通的目光，李星缘没由来的感觉肖老三同伙和飞羽观的莫辉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
“你怎么知道？”青青心不在焉地道。
“我、我、我……”李星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唔唔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嘻嘻，傻瓜，他们有没有联系又不关咱们的事儿，咱们还是等着看好戏吧。”说着青青抬手按住李星缘的肩头借力坐到马车上，悠闲地摆动双腿看着战场。
虽然只是轻轻一按，李星缘却是一阵紧张，一股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按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暗香，随着清风飘入鼻孔。
“啊……”面前一声凄厉的叫喊把李星缘拉回现实。李星缘抬头看去，肖老三死命瞪大眼睛，左手平伸指着同伴，右手捂住胸口，殷红的鲜血止不住的喷涌而出，打湿肖老三的衣襟和身下草地。
“为……为……为什么……”张大嘴巴使劲儿吸了两口气，肖老三断断续续道。
“哈哈哈……”如同没看到脸色铁青的庞雪驰几人一般，肖老三的同伴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手搂过身边女人，“肖老三，你明白为什么了？”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肖老三单膝跪到地上，一串血沫儿飞出口腔，瞪大的双眼也缓缓闭合，身子软软倒下去。
“那个人也要死。”李星缘注意到，肖老三的同伴搂过女人的时候，莫辉瞳孔里的一丝残忍。这种近乎未卜先知的直觉如同他的本能一般，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捕捉最关键的点滴。
“你是说……”青青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柄长剑穿透肖老三同伴的身体从胸口处伸出来，几滴殷红的鲜血打着转儿从剑尖滴落。
“为……为……为什么……”肖老三的同伴放开女人瞪大眼睛缓缓转过身，丝丝鲜血顺着嘴角不可抑止的流下。
莫辉轻蔑一笑，随手搂过女人：“何老六，你明白为什么了？”
“啊……啊……啊……”何老六喉头咕噜着缓缓倒下去，压到肖老三身上。
“哼。”推开女人，莫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才朝怒气冲冲的庞雪驰一抱拳，“在下飞羽观莫辉，不知阁下……”
“飞羽观，好大的名头。”庞雪驰冷笑一声，缓缓举起长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