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乍起，烛光摇曳。

趁百年厉鬼愣神儿之际，贾半仙连滚带爬躲到长案下，一对小眼睛儿紧眨几下看向来人。

来的是一老一少。老人约莫七十余岁，三角眼，长发斑白，梳低髻，上身穿土黄色半袖短衣，内衬深蓝小衣。下身皂青高腰长裙，脚下一双云底踏云履。手中握着一根深紫色龙头拐，龙身盘旋，四爪飞扬，龙口衔珠，形态威严。

老人身旁则是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年纪不大，看样子只有十余岁，唇红齿白，粉面桃腮。眉如青山远黛，眸似秋水迷离。头挽高鬟，斜插一枝双蝶花钿簪，正面贴着一枝翠钿聊作装饰。女孩身穿棕色敞襟大袖衫，银线勾勒六棱雪花点缀其上，内衬大红拽地长裙，胸口处金线刺一朵牡丹。脚下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迎面一站，富贵气扑面而来。

“不，我就要开了灵智的，师兄师姐们驾驭的魔物都是开了灵智的，哪像这个百年厉鬼，浑浑噩噩。”小丫头琼鼻一皱道。

“胡闹。”老妇人龙头拐一顿，落点处铺地青石‘咔嚓’一声四分五裂，“你虽惊才绝艳，修道时日却短，修为虽够，心性不足，难以驾驭灵智魔物，待你能平心静气，再无争斗之心，为师自然许你。”

“哼。”小嘴儿一撅，小丫头显然不高兴，别过头去故意不看老妇人，目光却落到躺在地上的星缘身上。

“咦，这个人很奇怪。”

“哼，根骨不佳，天资驽钝，连一个小小的八卦阵都无法驾驭，何来奇怪之说，到头来也只是昏昏碌碌罢了。”老妇人扫了星缘一眼目光又落到百年厉鬼身上，“好了，时辰不早了，青青，为师出手锁住厉鬼，你用师门秘法炼化她，记住，切要心无杂念，否则功亏一篑。”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青青点了点头，眼角余光又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不知为何，地上的星缘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对她有着一股致命的吸引。看到星缘胸膛那滩微微暗红的血迹，青青的心没由来的抽搐一下，竟隐隐作痛，目光再也移不开，仔细打量着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小道童。

此刻星缘鬓丝散乱，面如白纸，微微透着病态的红晕。双唇稍带血色，似是大病初愈。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仿佛陷在梦魇中不能自拔。头上五福临门观早不知去向，身上青色僧袍也划开两道大口子，脚下草鞋更飞了一只。活脱脱一个落难道友，生死未卜。

“青青，青青……”老妇人的声音愈加寒冷，目光中杀机盎然，叫了两声见青青兀自发愣，冷笑一声道，“看不出这小子呆呆傻傻，却与你有前世夙缘。不过你既入山门，尘缘已了，为师酒替你斩断情丝，免得日后徒生波澜。”

说着老妇人跨前一步，龙头拐一指，一缕黑气直射星缘。

“师傅不要。”青青正自发呆，突然看到老妇人出手，惊呼一声几乎是下意识的扫出一道黑光，和老妇人发出的黑光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嗤嗤’声响消散在空气中。

“师傅，不要。”扫开黑光，青青疾奔几步拉住老妇人手臂用力摇晃嗲声嗲气道。

“哼，小小年纪，就这般样子，以后还当了得？青青，你不要记恨为师，为师也是为你好，修道者一心向道，容不得半点情丝尘缘。你天资绝佳，千年罕见，今日为师替你了却这段尘缘，日后你羽化飞升，证得大道就要容易得多。”老妇人说着还要动手。

“什么夙缘情丝，青青哪里懂，青青只是看那小子呆呆傻傻，和山上的师兄不一样好奇多看了两眼罢了，师傅莫怪。”青青说着撅起小嘴儿，“师傅不也说过修道者切忌滥杀无辜，否则有违天理，我虽多看他两眼，他也不该如此受牵连。如果大凡我多看的师傅都要杀掉的话，明日我就去连云剑宗，将那些老道小道看个遍。”

“哼，连云剑宗又如何，若不是百年前那个萧秋水勾引小师妹，我净月宫又岂会怕他？”提到连云剑宗，老妇人眼中杀机更浓，冷哼一声龙头拐一指，大门处传来一声惨叫，刚偷偷摸摸跑到门口的贾半仙‘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嘻嘻，这个老道有些意思。”目光落到贾半仙身上，眼见贾半仙观发歪倒，赤裸双骄，衣袍破烂，青青嘻嘻笑道。

“哼，不学无术之辈，也敢来招摇撞骗，也罢，今日为师就放过他们，但你要发誓，日后再也不准生一丝情愫，否则为师拼尽性命也要诛杀那人。”叹了口气，老妇人道。

“青青知道了。”扫了一眼兀自昏迷的星缘，青青笑道。

“切忌，要心如止水，只要按师门秘法炼化即可，其余不用担心。”老妇人也不耽搁，说着龙头拐一指，一股黑气弥漫而出，朝厉鬼当头照下。

也不知为何，自从师徒二人进门，厉鬼再无半分凶煞，反倒呆呆傻傻，直到黑气临身也不知反抗，被困在中央。

傻子，这一曲，舞给你看！

再没看星缘一眼，青青双足摇动，衣袂飘飘，如谪仙降凡尘、嫦娥出月宫，顾盼间婉转生辉、舞动处云聚风从，在清冷的大殿内留下处处残影，翩然起舞。

夜色沉沉，烛泪滴滴。越是舞动，青青的心也越乱。她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地上那个不知名的男孩似乎和自己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千头万绪却又毫无头绪。仿佛自己今生的存在就是为了他，又仿佛千百年前他们早有过约定，今生聚首，只是兑现诺言。她极力不去想，却记忆更深，心越来越乱，舞步也跟着凌乱起来。

“收摄心神，抱元守一。”耳畔，老妇人的声音如春雷绽绽，骤然炸开。青青猛然惊醒，冷汗瞬间渗出，打湿衣衫。此刻炼化正进行到紧要处，若像方才一样胡思乱想，轻者道心破裂气血截於永生再无寸进，重者真元逆袭经脉寸断从此成为废人。当即分出一缕真元守住灵台清明再也不敢大意。

舞动间，道道乌光射出衣袖，没入锁住厉鬼的黑气中。黑气内，声声惨嚎接连响起，撕心裂肺，仿佛其中是天雷地火，罡风黄沙的末日一般。

老妇人紧皱的双眉也舒展开来，盯了星缘一眼又恨恨移走。青青是她的关门弟子，冰雪聪明，无论资质容貌都是上上之选，甚至超过被誉为净月宫‘开宗以来第一人’的老妇人的小师妹南宫花落。

当年，南宫花落以十七代弟子小师妹的身份进入净月宫，才华横溢天资纵横，短短六年就破入金丹之境，其后四年更突飞猛进，修到金丹五重天，就算放眼修真界，唯一能和她相提并论的也只有连云剑宗弟子萧秋水与道虚观弟子未崖，净月宫也因此形势一片大好。

奈何天意弄人，五岳之首泰山之巅，萧秋水与未崖论剑，南宫花落自此经过偶遇，牵扯出三人一段纠葛。最后，萧秋水自刎泰山，未崖深入魔窟杳无音讯，南宫花落也削发为尼飘然而去。连云剑宗与道虚观虽然震怒，但门下弟子众多，不乏后起之秀，依旧领袖群伦。净月宫则不然，南宫花落一去，掌教气散神衰，不久仙去。邪道众派伺机围攻，险些灭门。直到今日，已然沦为二流门派，再不复当年风光。

是以，老妇人决不许青青重蹈覆辙。

幸好青青天资聪颖，老妇人断喝之间早反应过来，乌光纵横间扫入黑气，待到九九八十一步落定时，黑气内百年厉鬼悲鸣一声再无动静。

抬起龙头拐单手一招，黑气收敛时一颗牛眼大小通体黝黑深邃的珠子落入掌心，内中隐约可见黑气翻滚，百年厉鬼在其中沉浮咆哮，痛苦不堪。

抬手一看，老妇人露出一丝笑容：“虽不是什么重宝，却也正合你用。”说着，掌心腾起一股青烟没入珠子，厉鬼哀号一声再无动静，随着黑气沉浮，似是睡着一般。

“师傅，您说过，但凡法器皆有灵性，若使用之人能亲手淬炼更好，为何您替我完成者最后淬炼？”接过珠子，青青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天资卓越，非我辈可比，将来必成大道。只是天道有常，厉鬼妖魔虽为魔物人皆可杀，但如此等炼化之法却有伤天和。世间因果，报应不爽，这段因果，为师替你担了。”老妇人说着拐杖一顿深邃的目光掠过星缘身形踽踽朝门外走去。

握着珠子，青青的手一阵颤抖。要知道修道之人皆一心向道，飞升仙界更梦寐以求。一路行来要了却十世因果，百年尘缘，又要戒骄戒嗔，戒杀戒色放开世俗一切方有可能为仙界所容。炼化这百年厉鬼虽微不足道，但这等法门邪兵却为天地所不容，若有朝一日飞升仙界，这一点孽缘足矣让大成之人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握紧珠子，青青转头看了星缘一眼一咬牙追出去。

红烛无声，昏黄的光芒悠然洒落，照在星缘身上，大殿内一片静谧。片刻后，正门处，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爬起，蹑手蹑脚走向长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