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楼三楼雅间是十里坡镇最为华美所在,宽敞的雅间内,当世名流山水字画比比皆是,各色流苏布幔雕龙刺凤,三足青铜鼎檀香袅袅,一派富贵繁华。
一间雅间内,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正是午间在街角飘然离去的老道和小道童。此刻两人全无飘然出尘的形象,撸胳膊挽袖子全力对抗桌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小道士将左手一把手抓羊肉塞进嘴里的同时,右手早抓过一只白斩鸡。老道一见立刻大怒,大手抄过小道士手里的白斩鸡只剩下一条鸡腿,左手却早捞起一条清蒸鱼。
老道一见小道童将鸡腿三口两口啃光又去抓烧鹅,立刻咽下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口咬住缺一条腿的白斩鸡伸手去抢,却不想咽得太猛噎在喉头,噎的他双目圆睁胡乱‘呜呜’。
“喂,小兔崽子,你慢点吃,这都是老子拼死拼活赚来的,喂,我说你听见没有?放下那盘红烧排骨,那是我的,我的……”喝了一口酒咽下喉头食物,眨眼间桌上的东西又少了两盘,老道跳脚大叫。
“嗯,嗯。”小道童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下手的速度却丝毫不慢,放过排骨却又抓过肘子。
“你个小混蛋,不学无术的家伙,就知道吃,老子当年瞎了眼捡你回来,本来每次骗人……呸呸,每次出山回来还能有些盈余,自从遇到你就再没看到过一两现银。”吃了大半天,老道早撑得不行,一手拍着肚皮一手指着依旧奋战在第一线的小道童骂道。
“嗯嗯。”无论老道说什么,小道童只是点头称是,兀自扫荡桌上的吃食。小道童人不大,速度却够快,食量更大的惊人,只是片刻间,桌上狼籍一片,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任谁都不会相信他单薄的身躯能装得下堆起来比他还多得多的食物。
小道童不善表达,脑袋似乎也不太灵光,老道早习以为常,端起清茶喝了一口自顾道:“星缘,今日上午收得多少银钱呐?”
“五两三钱。”小道童也吃得满嘴流油,抓过一旁茶壶咕嘟嘟喝了一气抹了一把嘴开口道。
“那么少?”老道张大嘴巴,一杯茶水都倒在胸口,瞪圆眼珠看着小道童。
“谁让你了却那么多因果。”小道童似乎见惯这种情况,嘟囔一句。
“看来要多留几天了,老神仙我威名初显,来日登门者拜访者必定多如牛毛,不愁没有银子。”老道说着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舒服地晒着午后暖暖的阳光。
“这顿酒饭要用三两银子,剩下二两还要买些硫磺之类的杂物,一把锯子和一把斧头,晚上还要住店,还有晚饭,还有明天早饭,还有……”小道童掰着手指低头苦算,片刻间,五两三钱银子尸骨无存。
“硫磺用光了吗?上次不是买了五钱的吗?”老道直起身喝了口茶水不满地道。
“这次我不小心用多了一点点,师傅脚下的烟气才会那么浓。”小道童说着低下头。
“什么?那我的鞋子呢?”老道说着低头看去,原本就面目全非的鞋子此刻前门打开后门透亮,穿堂风呼呼的刮,“明天早饭免了,为师要买一双新鞋子,这点银子,还不够塞牙缝的。”老道当即拍板。
“师傅,那三页阴阳相术和后三页驱魔降妖有些靠不住,前次在青牛镇那个厉鬼好生厉害,我们师徒差点……”
小道童话没说完,老道牛眼瞪园:“呸呸呸,什么靠不住,那可是为师费尽心机才得来的宝贝,在哪个镇子不是一炮而红,布丁白衣趋之若鹜,怎么偏偏你就靠不住。”
“可是上次在青牛镇我们被厉鬼追出足足三十里,要不也不会弄破道袍。”小道童红着脸辩解道。
“上次是失误,为师酒喝多了一点,朱砂画符时歪了一些,这次保准成。”老道说着拍了拍小道童肩头,“星缘呐,你不要担心,为师法力高强,乃仙人转世,对付那些小蟊贼还不在话下,你看,几次危险我们不还是好好的?”
“可是上次你画符时用的不是朱砂,明明是人家五奶奶的唇脂,而且那六页阴阳相术驱鬼降妖的法门也是师傅从玄天宫偷……”
“胡说,怎么会是唇脂,咦?剩下的一半儿呢?在哪里?是不是被你藏私了?快给我交出来。”老道说着就要扑上去找。
咚咚咚……“老神仙,在下十里坡镇陈府管家,唐突之处,请老神仙多多包涵。”门外,一个中年男音传来,低沉恭谨。
“门外何人喧哗?”一听敲门声,老道骤然停住,示意小道童坐好道。
“老神仙,小人乃陈府陈员外管家,陈员外乃当朝从五品礼部郎中的表弟,还望老神仙看在郎中大人的面子上通融通融。”门外,管家的声音愈发恭谨。
“礼部郎中?哦……”老道重复一句,心里盘算着能刮来多少油水,片刻后才又开声,“礼部郎中乃当朝栋梁,我等世外高人虽不必理会朝廷,但若因此牵扯郎中分神致使公务受阻黎民苦难则是我等罪过了,此次本仙出山,旨在了却因果证得大道,既然苍天开眼,让本仙遇到,必定要管,也罢也罢,本仙就亲自走一趟,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崇惑人心,童儿,收拾法器,随为师去看看。”话音落点,门‘吱呀’一声打开,老道双目似开似闭,扫了一眼管家飘然下楼,背后,小道童依旧背着装满杂物的药箱跟着蹬蹬蹬跑下去。
“师傅,相术里并没有引路一项,你找得到吗?”快步追上老道,小道童悄悄拉了拉他衣襟道。
“为师早就说过,吾乃仙人转世,找路还不是手到擒来,你啊,天资不错,跑的又不快,正是降妖除魔的好苗子,切忌不可浮躁,和为师多学学……”
“仙长,这边请。”老道口若悬河,刚自吹嘘,管家快行几步跑到老道身前躬身引向左侧大路。显然,老道走岔路了!
“天意啊天意,本仙本想去杂货店买些黄纸朱砂桃木糯米大蒜以备不时之需,天意若此,天意难违,也罢,本仙这就去了,管家,你派人走一遭吧。”老道脸部红心不跳,摇了摇头一摆大袖转身而去。管家一见不敢怠慢,一边感叹老神仙事事躬亲菩萨心肠,一边叫过青衣小厮吩咐准备,自己又快步跟上去。
“天资不错跑的又慢?”重复一句,小道童恍然大悟,老道收他做徒儿原来因为他跑的慢,怪不得每次惹怒厉鬼最后衣衫破烂的都是自己,原本他还以为自己道法低微,感情因为没有老道跑得快躲得远。
因为有礼部郎中撑腰,陈府在十里坡镇自然也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府邸更不是一般人家可比。
远远地,一座大宅子映入眼帘。三级青石台阶,上刻云海日出。左右两侧上马石光滑平整,镇宅石狮雄峻威武。台阶上侧放一条长凳,四个青衣小厮守在门前。正门丈五高,两丈宽,朱红大门,澄黄铜钉,狮头铜环拉手。左右两侧四个暗红通天柱,其上云彩盘旋鹤舞松间,一派氤氲富贵盛世繁华。
见老道一行人远远而来,四个小厮慌忙起身推开正门。
相比门外滚滚红尘,门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大宅前后三进,以左右两侧抄手回廊相连,宽敞的庭院中山水相映,清泉汩汩,凉风习习。梅兰竹菊,松风荷影,各具形态。主楼四角更以四圣兽镇宅,气势非凡。
正所谓‘三世方显富贵命,帝王将相五代传’。如此人家,若没有几世传承断断没有这般光景。
一行人入院,其中忙碌的青衣小厮立刻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让路。老道一眼看去,几处法坛已被拆的七七八八,原本高挂的招魂幡、阴阳鱼都被扔在地上胡乱踩踏,不成样子。
“如此玷污佛道法器成何体统?快快命人收起洗净,待本仙加持法力用于正途。”眉头一皱,老道手指胡乱扔着的招魂幡阴阳鱼道。
“是,是。”管家一听急忙点头转身吩咐下去,又快走几步引着老道朝正厅走去。
陈府正厅端的是气势非凡,四角镇宅圣兽姑且不论,单是红木大门就要价值千金。门前一对灰黑石柱左右分立,柱子上悬挂木抱柱楹联:
明月山房静树深时见鹿,香霭花间露溪午不闻钟。
此时管家快行几步,早推开正厅大门。门内入眼处又是一副厅联:居身不使白玉玷,志节直与青云齐。楹联正中是一张嵌玉虎纹桌,两侧桦木靠背椅,桌上一只三足青铜小鼎,内中檀香悠悠。下首一侧两张红木八仙桌,桌上青瓷茶具一应俱全。主位左手,一个约莫八十多岁老妇人安然端坐。
老妇人身穿皂青长衫,金线钩边儿,水袖和衣领处绣些云纹聊作装饰,腰间五彩丝线下缀着一块玉观音。脚下云跟厚底朝靴,头戴九佩琉璃钗,见老道入门,伸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纹龙拐杖站起身紧走几步:“老身年岁大了,不能事事躬亲,烦劳仙长大驾,如有冒犯,还望仙长海涵。”
“哪里,老妇人快请。”老道脚步一顿笑着点了点头,径自坐到右手主位上。
老妇人也跟着坐下:“寒舍简陋,都是些俗物,入不得仙长法眼,唯独这茶,采自天山之巅,今岁第一场秋露之前,名为‘岁茶’,每年只得十两,老身年迈,承蒙圣上厚爱,特赐一两,方敢招呼仙长。”说着,老妇人端起茶杯,揭盖处,清香满室,其中又有丝丝茶热秋寒,让人精神一振。
“烦劳老妇人了。”老道也不做作,揭盖喝了一口,“好茶,不愧御用贡品,老妇人当年定然是女中豪杰,才得如此天物。”
“仙长过奖了,俗家事务,哪入得仙人法眼。”老妇人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就是这份定力,也非一般人可比。
“不知仙长仙缘何处?可否赐教。”
“贫道法号‘因果’,师承岐黄山无涯真人,入得尘世不用师名,世人称贫道做‘贾半仙’。”老道微微一笑,手中算命帆就地一顿,锵然作响。
一旁,小道童心中暗笑,前次在青牛镇,老道自称师承连云山星云上人,前前次自称师承青松观化外真人,这次改作岐黄山道虚观无涯真人,至于玄天宫的名头用的更多,最是频繁。如此一来,正道四大门派皆是贾半仙师门。小道童甚至怀疑下一步自己是不是要和他剃成秃头冒充心禅寺高僧。
究其实,小道童也不知贾半仙究竟师承何处,或许真来自从玄天宫偷来的那六页残谱也说不准。而且在小道童眼中,贾半仙时而神秘无比,时而猥琐下流。抬手间可以扔给自己一本深奥晦涩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剑锋手录》,转眼间却又跑到春香楼踮脚偷窥。以至于现在,小道童根本懒得去想贾半仙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要能吃饱睡暖管他是什么人。
“哦。”老妇人点了点头。修道者以身证道,一心修仙,对于尘世繁华毫无留恋,是以在尘世名头不显。倒是一些小门派为生计钱财频繁走动甚至投到王侯将相之门,名头更亮。老妇人不知岐黄山大名也实属平常。
“仙长,老身斗胆直言了。”微微一顿,老妇人半转身形,浑浊的老眼中透出两道精光,盯着贾半仙,“最近时日,我府宅之内霍乱频生,十日前波及小儿,不知仙长……”
没待老妇人说完,贾半仙大手一挥:“老妇人自可放心,本仙亲来,孤魂野鬼不值一提,本仙自有办法。倒是有一事要说与老妇人知。”
“仙长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本仙此来十里坡镇,只为了却尘缘,以待天时。现下尘缘已了,本该离去,奈何庶民苦难,不可袖手旁观,是以本仙亲来降妖伏魔。只是我与陈府之间并无尘缘,此番种下因果,却要解缘,免得日后大道之上,徒生波澜。”贾半仙说着靠在背椅上端起清茶浅啜一口。
细细品味一番,老妇人微微一笑:“只要仙长能解小儿之疾,老身愿以纹银千两相赠,了却这段因果。”
“如此甚好,老妇人请自便。”贾半仙也不做作,微微颔首又转向小道童:“星缘,准备法器,待为师降妖除魔,浊清尘世。”
“遵命。”小道童星缘昂首挺胸应了一声,信步走到正厅中央,从背后药篓里抽出二尺桃木剑就地一划口中道,“丈三长案一个,置于此地,红烛两盏分列左右,仙桃两盘,糯米一盘,雄黄一块,烈酒两碗,朱砂一碗,鸡血一碗,酉时之前备好,不得有误。”
虽然木讷呆滞,但这套说辞早背的滚瓜烂熟,每到一地无论降妖伏魔抑或开坛做法,翻来覆去总是这几样东西,小道童星缘说的也颇有气势。
仙长吩咐,吓人岂敢耽搁,立刻忙碌,只待日落西山,降妖伏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