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怪的老婆子……”杌子仰望着棚顶那一孔夜色,很久很久也没想明白。
这一夜,他和衣睡在老妇人的板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把老人挤走,他心里很不踏实。
直到后半夜,杌子才恍恍惚惚有了睡意。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很清醒,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正躺在大青山的明镜石上。
秋风吹过,明镜石冰冰凉凉的,光滑惬适。他时常躺在上面做梦,每次都能梦见自己和小伙伴们一起快乐地分瓜吃。
可是,每次醒来都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满山尽是石头。
不过,倒是偶尔会遇见张三疯。好在张三疯虽然疯,却从不打小孩。二人不分大人孩童总要争抢一番,看看谁先占到明镜石。
直到有一次,张三疯不知发现了啥秘密,忽然不跟杌子争了。只要杌子在,就先把明镜石让给他。
这样一来,杌子反倒觉得没了意思,后来随着年龄渐渐长大,便很少再去山上了。明镜石从此就成了张三疯的“专属宝地”。
这会儿,杌子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往事幕幕,就如真的一样。
过了好久,他不经意地翻了个身想拽过被子盖上,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躺在明镜石上!而且,明镜石不知啥时候变的通身透明,像口水晶做的大棺材。
乖乖不得了!——棺材里面竟然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眉清目秀,玉衣锦袍,而且口含明珠,手执宝刃,样子既雍容华贵,又恬淡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
“咦?是个古代人!”杌子没有害怕,倒是好奇不已,于是趴上去瞧,“嗯,这打扮,像个唱戏的!莫不是串了朝代?”
杌子边瞧边琢磨,觉得有些面熟,就把脸贴上去瞪大眼睛辨认。不料他瞪了半天忽然打个哆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吔,那个死人不正是自己吗?!
杌子吃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趔趄仰面从大棺材上摔下来!就听“轰隆隆”一声,随着地动山摇,杌子犹如跌落万丈深渊,直吓得魂飞魄散,大声惊呼,“啊呀!救命啊……”
可是无论怎么呼喊,自己的身体就如一片树叶旋转急下,仿佛经历了十八层地狱,“砰”地一声直接掉进了火海油锅……
“娘啊!”杌子浑身一颤,睁开眼晴。嚯——原来是南柯一梦!
“唔……好险!”杌子打个激灵坐起身,望望破烂的窝棚,再摸摸硬邦邦的床板,这才抹一把额上的冷汗,尚心有余悸。
过了好久,他才定下心神重新躺下。回想着梦里的情景,不禁自嘲而笑:“看来真是穷疯了,连做梦都想死得门面些……”
做了这么个怪梦,杌子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人要是有前世今生,自己上辈子会不会真的像梦里那样,即便死也死得那么让人羡慕?总不能,一直是这辈子这么窝囊吧……”
他心中栖栖遑遑胡乱揣循。不知过了多久,窝棚外“吱吱呀呀”响起了垃圾车吃力的声音。
他抬头望望棚顶的漏洞,天色已经开始泛白,看来是老妇人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院门一响,老妇人拉着车进来。不过,她没有着急进窝棚,而是在外面轻手轻脚收拾卸车,然后又“窸窸窣窣”地生起火做起饭来。
想到老人家一夜没合眼,杌子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想到天一亮自己就要离开,他又有些犯愁。一旦离了窝棚,离了小院,恐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就很难找到这么个安身之处了。
他没有着急起床,一边装睡一边在心里琢磨接下来咋办。盘算来盘算去,最终理出三条头绪。
第一,这个城市是处虎狼之地,自己初来乍到腿又落了病,不管走到哪里都必然受人欺负。眼下唯有留在窝棚,才是最好的打算。如果老婆子不收留,那就来个霸王硬上弓。虽然……这样想有些无赖,但确实是无奈之举啊!
第二,老人家显然有病,看样子她是被子女撵出来了。从良心上讲,自己不能不管不顾就这样离去。相互照顾一下,也算是两全其美。总之,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第三,醉汉没找到,包还没要回来。再说,大姐的恩情也还没报呢。因此,眼下只能留在窝棚。实在不行,自己就在院中搭个狗窝,总比露宿街头要强吧!
“可是,如果人家就是不留自己呢……”杌子翻来覆去纠结犯愁,最后无奈地叹息一声:
“算啦!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死不了,只要能活得下去,将来或许会好一些……”
此刻,头顶的天色已经放亮,窝棚外胡同里也开始有了人声。老妇人在外面敲敲锅沿咳嗽两声,这才一挑布帘进了窝棚。
“还睡啊?”老妇人见杌子还躺在床上,轻轻唤道:“该起啦,吃点东西一会儿早点赶路,省得晒。”
她一边说一边把早饭摆在床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是一碗地瓜粥,两个热馒头,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干子咸菜,另加一个腌辣椒。
过了好一会儿杌子才趿拉上鞋下了床,懒懒地答应一声,“……嗯。”
“咋,没睡好?”老妇人满眼血丝望望他,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淡淡一笑把筷子递过来,“年轻人觉多没啥,等回到自己家好好补一觉就好啦。”
“俺……没家。”杌子对这个事儿最敏感,闷着头回答一声,没接筷子。
“没家?”老妇人一愣,“咋,你爹娘都不在啦?他们……死啦?”
“没死。”杌子抓起一只馒头,赌气地咬一口。
“嘿,没死你咋能乱说话呢?你这孩子!”老妇人不满地瞪他一眼。
“俺真的没有家!俺爹是个混蛋,好喝酒,喝醉了就打俺娘,把俺娘打跑了。他,也跑了……”
杌子干嚼着馒头,边说边强忍住眼泪,既悲伤又痛恨。
“……”老妇人听了他的诉说有些意外,在衣襟上轻轻擦着手缓缓坐下来,沉默许久,把碗筷向前推一推,叹息一声起身出了窝棚。
自己的遭遇实在一言难尽!杌子用手背抹一把眼泪,使劲咽下馒头,犹如吞下一肚子苦水……
终于,吃尽最后一口馒头,喝尽最后一口粥。杌子望望空空的碗底,苦苦一笑。
他现在想明白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会留下。这会儿就算老人家要留自己,自己也是要走的。以前从不信命的他,现在唯一能信的,就是命……
他站起身,留恋地望望给了他两晚上只有家才有的那种“义”的窝棚,在心中道别:“谢啦!俺马杌子不管流浪到哪里,都会记得你的……”
他闭上眼,暗暗祝福老妇人,然后心一沉走出窝棚。然而他一掀帘子,正与老妇人打了个照面。
老妇人见到杌子的神情明白他这是准备离去,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无奈,湿润着眼角叹口气:“孩子啊,你别怪俺!”
杌子望着老人心中五味杂陈,摇摇头道:“不怪,您是好人!”
他说完,侧身挤出门冲老人鞠个躬,“俺,走啦……”
“孩子……”老妇人望着杌子的背影失声将他喊住,“你……你打算去哪里?……要是实在没地方去,你就……”
老妇人话没说完,杌子回头笑笑打断她:“不,俺不能拖累你!您放心,俺……有地方去。”
杌子嘴上这样说,其实他哪有地方去。反正,青山村他是不打算回去了,也只有四处流浪。
不过,他并没有完全灰心丧气。他想,只要不死,将来有一天自己一定要回来。他还要报答大姐,还要找到老人家的孩子,问问他们为啥这样对待自己的娘?
正当杌子去意已决之时,忽然胡同里“叮叮当当”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
那铃声欢快清脆,由远及近打破沉闷。
杌子没太在意这铃声,可是老妇人却一下子转忧为喜来了精神,慌不迭地拢拢头发兴奋地絮叨:“嘿嘿嘿,来得这么早!嘿嘿嘿……”
咦,是啥贵客,竟然让老人家这么欢喜激动?
杌子正好奇,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奶奶,梁奶奶,我来啦!”
那声音甜甜的,与车铃声一样欢快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