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一个扫街的老婆子也瞧不起自己,杌子说话就没了好声气。
不料他这一没好声,老妇人也带了气,沉沉地反诘:“破地方?——破咋咧?能容身就是个家!”
“……”杌子顿时无语了。老妇人这一句话恰恰戳中了他内心的伤疤。
“家……”杌子不由黯然神伤,一下子失落起来。
“对,家!只有你对家有情,家才对你有义,才会不论你多苦多难的时候,让你有个能回去的地方!”老妇人冷着脸愤愤不平。
老妇人的一番话,让杌子头一回对家有了认识。
他心头不由思绪万千,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家,对他来说曾经是束缚,是累赘。可如今,却是那样可贵,遥不可及……
老妇人冲杌子说了一通气话,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望了杌子半天觉得有些不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
“算啦!瞧着你也怪可怜的,俺就再留你一晚。”
“真……真的?”杌子一下子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多少有些彷徨。
当确信老妇人留下自己后,他抬起眼缓缓地重新审视一下窝棚,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感激是伤怀,心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不过可说好了,就一晚。”老妇人见他久久地打量窝棚,于是冷冰冰地提醒一下。然后也望望窝棚,为难解释:“你也看见了,俺这窝棚遮风挡雨都难,实在是多容不下半个人啊……”
杌子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可是到了这个境遇只能过一天说一天了,于是沉沉地点一下头答应:“嗯,一晚就一晚。您放心,俺不会长住。”
他说完勉强一笑,见老妇人转身去解车上的绳子,这才如释重负搓搓手,赶紧帮忙卸车。
别看杌子腿瘸,身手倒是挺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车卸完了,并且分类码好,整整齐齐。
这一晚,老妇人又熬了地瓜粥,还炖了一锅白菜豆腐汤。杌子一手抓着两个大馒头,连吃带喝饱饱撮了一顿。
“嘿嘿。”他脸上泛着红润,摸摸鼓溜溜的肚子直傻笑。
老妇人见他傻乎乎的样子也挺开心,边收拾床铺边问:“小伙子,你叫啥?咋到城里来的?”
“我……俺,俺叫……马杌子,俺是……咋到城里来的?”
自从汪水妮死后,杌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罪人,好像自己对谁都欠着债,有时侯说话连“我”字都没底气用。
面对老妇人的询问,他觉得更像是审讯,于是支支吾吾答了一半,后面就答不下去了。
“好吧,你不愿意说自然有你的难处,俺不问了。”
老妇人见杌子支吾就不再问,起身指指收拾好的床铺说:“今晚你就睡这床上吧。”
杌子瞅瞅只有一人宽的破板床,上面只有一床破被子一个破枕头。再扫视一下又窄又满的窝棚内,再也没有第二处能容身睡觉的地方了。
“可是……俺睡床上,您睡哪?”杌子挠着寸长的毛头问。
老妇人边收拾碗筷边说:“俺夜里还得扫街,反正就一宿,你睡好了明天好有精神赶路。”
“这……”杌子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其实俺也不用睡,晚上出去还有点事儿。”
“咦,你有啥事儿?”老妇人疑惑地望着他,脸色不由严肃起来,“大晚上的,你不会是去做梁上君子吧?”
“梁上君子?俺又不是猴……”杌子愣了愣明白过来,尴笑着解释,“俺就是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骗子,把包要回来。”
其实,杌子只说了其一,关键他是想去瞧瞧那位好心的大姐,怕她受人欺负。
“不行!”
没想到老妇人一口拒绝了。她还真担心杌子出去不干好事,于是沉着脸警告:
“你不能出去!俺这片上都是老实巴脚的老邻居老街坊,你要是祸祸他们,就等于俺害了他们!”
“呃……”杌子明白过老妇人的意思来,脸上不由一红,心中惭愧不已。
他觉得,自己在老妇人面前就像个犯了错又无处躲藏的孩子,而老妇人的眼睛能看穿一切。
老妇人见杌子不说活,叹息一声在床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
“俺不管你以前是个啥样的人,可是俺能看出来,你不是那种良心坏透了的歹人。老话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懂不?”
老妇人说完,久久望着杌子,眼神中充满慈祥。
她的话,一字一字触动着杌子。杌子不禁想到之前自己干得那一桩桩一件件为害乡邻的坏事,心中充满自责和懊悔,也充满了辛酸和苦涩。
“浪子回头金不换……”杌子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眶里不知不觉噙起了泪水。
老妇人一直深深望着杌子,浑浊的眼眸中有鼓励,也有期许。
许久,杌子忍不住抽泣一下,赶紧别过脸去迅速抹掉眼泪。然后转回身强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岔开话题问老妇人:
“俺好人坏人的,反正就这样了!倒是您,这么一把年纪,咋一个人住在这么个地方?你没有孩子吗?”
“孩……孩子?”老妇人被杌子突然一问,身体不由一震怔住了,面色立马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杌子见状心中猜疑着,忍不住问道:“到底咋回事?他们……他们不会是狼心狗肺把你赶出来了吧?”
“不,不……不!孩子……孩子啊……”不成想老妇人像是忽然疯癫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张着胳膊在床前转来转去,口中不住地痴傻呼唤:
“孩子啊,孩子啊……俺的孩子啊!咳……咳咳咳……”
她浑身颤抖着,一边呼唤一边剧烈咳嗽,脸上的皱纹和肌肉痛苦扭曲着,花白的头发也披散开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你……你这是咋了?”这可把杌子吓坏了,慌忙上前扶老妇人坐下,又是捋胸口又是捶后背。
然而老人家涕泪满面,啜泣不已,像是忆起了极痛苦的事。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眼神也茫然的没有了方向。
“哼,果然让俺说对了!你的孩子真是没良心,竟然把老娘撵到这种地方……”
杌子义愤填膺为老妇人鸣着不平,然而他正愤愤骂着,忽然脸上一红说不下去了。
他想到了娘,想到了娘离开的那一晚。当时自己那句“要死,死远点!”得有多伤娘的心啊……
杌子呆呆立着,没了火气。
许久,老妇人终于止住咳嗽,渐渐平静下来。她吃力地喘息着,抹一把眼泪呓语:
“孩啊……都怪娘啊!白长了这双眼呐……唉……”
杌子见她好了些,这才小心地问:“您,您刚刚这是咋了?”
可是老妇人好像真的傻了,她一把抓住杌子的手,满面深情发起誓来:
“孩啊……别怕!娘发誓,娘在呢!娘不会丢下你的!娘不会丟下你的……”
杌子怕她再犯病本想抽回手,可是望望老妇人那双干枯的手,感受着那份粗糙,终究没忍心。
就在这时,老妇人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一下子松开手,然后拢拢头发镇定地起身,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嘱咐道:
“小马,俺得去扫街了,你早点睡吧。”
她说完,一挑帘子出了窝棚。不多时,垃圾车“吱吱呀呀”的声音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