杌子离了小屋,蹒跚而去。
经历了一番番生死挫折,他似乎对世间百态多了几分领悟。尽管他还弄不清楚活下去的意义,但是在迈出门去的那一刻,却也有了些许坚定。
昏暗的路灯下,杌子半醉半醒,孤独地拖着瘸腿行走在街上,满脑子是娘的面庞和身影。
“娘……你在哪里?”他痛苦低泣。
这时酒的后劲上来,一阵踉踉跄跄之后,他忍不住扶着一根路灯杆干呕起来。
不远处,一名披着破黄褂的清洁工,正佝偻着驼背在清扫满地的菜渣、烟头、塑料袋,偶尔捡起个空酒瓶,小心地塞进垃圾车一侧的烂布兜里。
清洁工老迈的身形,仿若一只即将吐尽丝的老蚕,一步一挪不死不休。
杌子呕了一会儿,抬眼望望老人,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不由苦笑:“马杌子啊,你活得好窝囊,连个扫大街的都不如……”
这时,老清洁工走过来,一边执着扫把扫地一边小心地打量他一番,然后关心地问:“噫,小伙子喝醉啦?大半夜的,快点回家吧!”
老人声音苍老沙哑,是个老妇人。
“要……要你管?”不知是羞愧还是烦乱,杌子没好气地翻着惺忪醉眼直喷酒气。忽然,腹中一阵搅动又呕起来。
他吐了半天,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里烧得像刀犁爪挠一般难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忽然,他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待他努力定定神再抬起眼时,面前突然现出一张披头散发的鬼脸,竟……竟是汪水妮!
“马杌子……马杌子……还我命来!”汪水妮张舞着滴血的厉爪,煞面獠牙狰狞着向他一步一步逼过来。
“不不……俺没杀你!甘甜甜也没害你!是……是老残!”杌子吓地连连后退。
他想向那个老清洁工求救,可是老人消失了,眼前只有遍地的白骨!他感到脖颈仿佛被死死箍住,根本无法呼吸,自己眼看就要窒息……
就在这时,一张笑盈盈的脸庞缓缓出现了。那张脸,像河水一样清澈,像棉花一样温柔,是娘!
娘正端着一碗沁鸡蛋汤,舒展着皱纹慈祥地冲自己微笑呢!
“……”杌子真想喊一声娘,真想伸手去摸摸娘的脸。可是,他张着嘴却喊不出来。
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从几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喊过娘了。他只记得爹娘天天吵架,小伙伴们都笑话他,疏远他……
“呜呜呜……”杌子鼓尽勇气,那个“娘”字始终没有喊出来,就只剩了带着童年烙印的呜咽。
他哭着哭着,就见娘被一阵风吹散了,消失了。
而他,则身体一软昏倒在路灯下……
杌子流落他乡,生死未卜。而此刻的青山村,却没有因为它的消失而发生太多变化。倒是大青山的松林里,张三疯破天荒闹开了肚子。
“唉哟喂……乖乖,石头胃铁肚肠,溃了闸口串了香,冤有头债有主,干嘛折腾俺老张?”
张三疯一边扶住松树撅着屁股冲山下出恭,一边犟着眉头发牢骚。
终于痛快淋漓一番之后,他转身拿屁股在松树上蹭了蹭,忽然提着裤子吟起诗来: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
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吟诵毕,咧嘴一笑嘻叹:“老白啊老白,原来你这位香山居士是这个意思啊!嗯,好屎!好诗……”
他抬眼望望漫天星辰,感叹了一会儿忽然又变得无限惆怅起来:
“唉!一个判了死刑,一个沦落天涯……难道老天爷真的注定要咱老张落个自古英雄多寂寞?”
感怀良久,才无奈地摇摇头,蛤蟆一样爬上明镜石重新躺下,打个哈欠长叹:“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呐!”
自打偷吃羊腿到现在,张三疯一直躲在松林里。这是他在山上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老残被抓,杌子出走,如今他又隐居山林,石埠坡人命案一破,这段日子青山村确是清静了不少。
不过,也有人清静不下来。虽然已是午夜,青山村村委办公室却还亮着灯。
村长杨家兴正在灯下埋头查对着一沓单据。或许是困了,他揉揉眼睛从抽屉里取出香烟,点上一支提神。
“也不知那位公子哥儿靠不靠得住?要是山底下真有那种矿……”他边吸烟边自言自语,不由发起呆来,连长长的烟灰掉在桌子上也浑然未觉。
这时,屋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啸之声。
“唿——唿唿——”风声似胡哨般诡异,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不免令人头皮发麻。
“咔嚓!”门被风吹得动了一下。一阵凉风袭入,杨家兴的发梢微微一荡。
“嗯?”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玻璃望向门外,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鬼风!”他随口骂一声并不在意,低头去吹桌上的烟灰。可就在低头的瞬间,他仿佛看到玻璃上映着一张人脸!
“……”杨家兴心中一紧站起身来,警觉地听听外面动静,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里轻轻掐灭,快速披上衣服悄悄来至门前。
他自小不怕邪,对于鬼神之类更是不信。可眼前阴风阵阵,令他有些多疑。
就见他轻手轻脚握住门把,突然用力一拉,办公室的绿漆木门猛地打开。
“妈呀——”随着门开只见“轱辘”一下滚进一个人来。那人毫无防备,险些以面戕地。待他狼狈地抬起脸,杨家兴才看清,竟然是杨二贵。
“咋是你?”杨家兴惊疑责问。
“嘿嘿……六哥!”杨二贵尴尬地爬起身,支吾解释:“俺……这不恰好路过,寻思着这么晚了村委还亮着灯……怕进了贼!”
“狗屁!”杨家兴骂道,“大半夜你不在家待着,到处乱转啥?怕不是你小子有贼心?”
“嘿嘿!”杨二贵死皮赖脸贫嘴,“六哥瞧你说的,俺打小和你穿一条裤子放屁,咋能对您有二心?就算有那贼心也没贼胆儿不是?”
“行了,瞧你那点出息!”杨家兴不耐烦地甩个冷眼回到椅子上坐下,拿起烟自己点上一支,然后望望杨二贵一脸馋相,不情愿地扔给他一支。
“嘿嘿。”杨二贵探身接住,顺带凑上前偷瞧一眼桌上的单据。
“瞅啥?没秘密!”杨家兴瞪他一眼,冷冷道:“说吧,你来有啥事?”
“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事……”杨二贵捏着烟不舍得抽,腆脸往前凑了凑,神秘道:
“六哥,咱就想让您帮点小忙!你不是说过吗,现在城里开始兴倒房卖房了,叫啥来着?对,炒房地产!我吧想来想去,您的话就是真理呀!可是兄弟我也没几个闲钱,就寻思要不在村里置办点闲宅空院的圈点地皮,将来就算不值钱也能养老不是……”
“闲宅空院?”杨家兴吸一口烟,不冷不热反问道:“要买房子,你相中了谁家去找人家商量啊!找我什么用?”
“嘿嘿嘿嘿。”杨二贵一脸奸笑,将捏弄了半天的香烟放在鼻下嗅嗅,这才悄声道:
“六哥,眼下可是咱哥俩发财的好时机呀。你想,现如今老残判了死刑,那不就等于这个人没了么!还有,那马杌子也不知去向,十有八九跟他爹一样不会回来了!这样一来,他俩身后现成的两套宅子不就……嘿嘿嘿!”
杨二贵一阵贼笑,接着说:“只要六哥你大笔一挥销户充公,然后再对外就说咱俩买下来了,钱多钱少兄弟我象征性地出一点。嘿嘿,这样一倒手不就……”
杨二贵眉飞色舞打着如意算盘,本以为杨家兴会动心,不料杨家兴冷冷盯了他半天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杨二贵不由有些急了,赶忙又说:“要……要是你嫌老残那宅子太偏,那就我要他的。马杌子家让给你!这样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