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手中抓着一根撵羊用的狗皮鞭子，诡异而笑。那鞭子通身乌黑油亮，早就包了浆，散发着刺鼻的腥膻气味。

他身后还挂着一只柳条编的狗粪篓子，粪篓里面一点狗粪也没有。这年月早起捡狗粪的基本绝迹，老残该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此刻，他紧咬牙根，腮帮子上绷出几道嶙峋的牙筋，尖尖的颧骨微微颤动着，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远远望去，仿佛一具僵尸。

山风渐起，迷瘴缭绕。大青山时隐时现，更平添了一份骇人的神秘。

如今张三疯隐没了，马杌子也跑路了，对于老残来说简直是大获全胜。

许久，老残斜楞一下三角眼，冲杌子消逝的方向抖落抖落山羊胡，似笑非笑口中“呲！”的一声，满是不屑。

雾稍淡了些。天色开始放开光亮，大青山苍浑的身躯也现出了些端倪，村里有了人声。

老残左右瞧瞧，变戏法一样耷拉下眼皮缩起脖子，成了一副凋零老态。习惯性地将两手揣进褴褛油光的衣袖，抱着羊鞭一瘸一拐迈着跳跃的小碎步匆匆返回村里……

北方的秋日昼夜温差大，用“早穿皮袄午披纱”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转眼，已是杌子离开的第二日。

这一日午后，秋老虎发着威，天气异常闷热。除了村外那些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冒啊冒，整个青山村都懒洋洋的，连知了也歇了声了。

村西是一大片起伏的庄稼地，称作西埠坡。连绵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形成了无边的青纱帐。

此刻，地头路沟旁的一棵杨树底下，几只白毛山羊正闭着眼咧着嘴享受着难得的阴凉。其中一只母羊毫无羞耻地鼓凸着两只大紫奶，爆起的青筋泛出耀眼的光芒。

一旁，老残半死不活叼着铜烟袋倚在树下，烟锅里没有半丝烟气。

他似睡非睡，唯有两条眯着的眼缝儿盯着母羊腿腹之间，偶尔露出几许不可名状的惬意，不知在想什么……

这会儿，村中懒汉杨二贵正在家里午睡。呼噜呼噜，鼾声如雷。

穿着大花裤衩的老娘们，在一旁弯着腰挤着冬瓜般的大胸脯呼拉呼拉摆洗衣服。

“嘿，嘿嘿……”杨二贵仰躺在前出厦地上的凉席上，偶尔停住鼾声，嘿嘿笑两下。

他正梦见建材厂那个水灵的外地小妞儿冲他笑呢。不料，忽然老娘们出现了，一跺脚变成巨灵神的模样，抡起棒槌就砸，自己半边脑袋都开花了！

他忙捂住脑门儿喊饶命：“大大大……大神饶命……”

“饶你娘个屁！”顿时他耳边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

待他睁开眼，老娘们正伸着湿漉漉的大腿一样粗的胳膊，硬是将他耳朵拧了三圈半把他从小妞儿那里拽了回来。

“嗷——哟哟哟疼！”

杨二贵捂着耳朵一轱辘爬起来，跳着脚转圈。

“哼，咱村除了杌子和张三疯就剩你了，老残都比你勤快！”老娘们横眉竖目雷声滚滚，果真与电视里的巨灵神如出一个娘胎。

“……老残？”杨二贵不情愿地趿拉着鞋来到院中，揉揉睡眼打着哈哈反问：

“老残能弄得你黑夜叫死叫活？切——”

说完，嘿嘿两声背上喷雾器，打着哈哈出了门往西埠坡方向而去。

天上，太阳发着火像是要吃烤串儿。远远的，大青山顶上的云雾也不知啥时候早散尽了，一小撮儿青黢黢的松林仿佛正在冒烟。

这几日，张三疯一直躲在松林里。

说来也怪，松林正中不知几千几万几亿年前生出来一块大青石。大青石完全不同于漫山的碎石碴子，足足有两丈余长五尺余宽大半人高，方方正正前低后高，像口大棺材。

青石表面经年累月也不知被什么人打磨的光滑如镜，村人们称为“明镜石”。晴天时，偶尔会有调皮的孩童搭帮逃学来溜滑梯。

不过，山顶大多数时候都是迷瘴缭绕神秘莫测，据传是“石大夫”显灵，邪乎的很。因此，平常很少有人来。于是，有那迷信的百姓每逢年节等重要日子，都要组织起来在山下焚香上供磕头祭拜。

人们将明镜石奉若神明，讳莫如深。倒是张三疯满不在乎，反而视作难得的自在妙处，以石为床，苍松作帐。有时钻进山中一待数日，小小松林俨然成了藏身僻幽的神仙安乐窝。

这两日天热，山顶没了云雾，可是张三疯仍然没有下山的意思。

他仰躺在明镜石上，半睡半醒，眯眼望着头顶的松隙口中似唱非唱：

“神仙窝，窝神仙，青松缝里一线天。鸡也刨，狗也叫，青山底下把命要。娘管哭，孩管闹，蛤蟆尿里吓一跳。吓一跳，懒汉叫，木头苍蝇魂丢掉……”

张三疯一边唱一边懒懒地侧了个身，不成想“叭嗒”一下从怀中掉出块东西，是半截羊腿骨。

那羊腿骨早就风干了，掉落在明镜石下竟然将一块石碴子一敲四瓣。

“诶哟喂俺滴个乖乖，你可是咱滴万年粮呐！”

张三疯赶紧趴下身子将羊腿骨拣起来，心疼地吹吹上面的土渣重新揣进怀里，然后长叹一口气：

“唉，饱暖思淫 欲，饥寒起盗心！殊不知，这淫和盗是能要人命滴……”

说完，又躺下重新睡过去了。

再说杨二贵，他被老婆揪起来背上喷雾器去地里打农药。这家伙是村里出名的懒汉，名声比青山三臭蛋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他正磨磨蹭蹭走三步停五步，蔫着头跑着调儿哼小曲：

“小妹妹儿……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欧欧……”

路两旁的庄稼和树木也跟他差不多一副模样，耷拉着枝叶毫无生机。除了嗡嗡嗡的苍蝇和不知名的小虫偶尔飞过，四下里没有半个人影。

“唉！”杨二贵止住调儿望望天空，再望望无尽的青纱帐，挤眉弄眼叹气：“娘的，这鬼天气要把个活人晒死！”

他话音未落，就听身旁树底下冷不丁传出个声音——“死！谁死啦？”

那声音苍老沙哑，像诈尸。

“妈吔！”杨二贵吓了一大跳，待低头一看，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正是老残。

“吔，你个没球蛋的老家伙！”杨二贵见是老残，气地跳脚大骂：“我还当碰见鬼了呢！你个老不死的，不好好放羊在这里装啥死？”

老残见是杨二贵，肩膀微微一耸，重新闭上眼睛。

“吔呵！你还来神气了？”杨二贵骂了一通不解气，又上前指住老残的鼻子挖苦：“娘的，我看全村就你最懒，连张三疯和马杌子都比你强！”

一听说张三疯和马杌子，老残重新睁开眼，蜡黄的眼珠子冷冷盯了杨二贵两秒半钟，最终没有发作。歪头瞅了瞅路沟里的羊，再度眯上眼。

“靠，老东西！这要是以前，我非押着你游街！”

杨二贵更加被老残的无视激怒了，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可是老残死人样一动不动，根本不搭理他。

杨二贵狠了半天，最终无趣地撇嗤撇嗤嘴：“哼！破落相，死人样！”

然后娘们一样翻个白眼，扭身钻进了密密实实的玉米地。

他一边在棒子行里穿行，一边心里又想起了小妞儿来。他记不清小娘们叫什么名儿了，反正就是长得说不出的那个甜！

“嘿嘿，要是亲上一口肯定甘甜！嘿嘿……”杨二贵伸出舌头咪溜一下嘴唇，口水差点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