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杌子和张三疯烤羊腿被老残抓现形，大青山顶上连日来云遮雾罩，张三疯又消失了。

村人远远指着山头议论：

“莫不是石大夫显灵了？”

“嗯，那明镜石是天上飞来的，自然不是俗物！”

“要我看，张三疯也不是俗物！”

“屁，他当然不是俗物，是个俗人！”

“咋？他也算个人？一个臭屁精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拿张三疯开涮，可是谁也没有胆量钻上山头到云雾里去看个究竟，只有张三疯敢。

放下张三疯不说，先说马杌子。

自从被杨家兴从建材厂保出来，杌子既不敢回村，也没脸再去找甘甜甜，只能四处瞎逛靠小偷小摸弄点吃的。

要说这马杌子确实是够浑的，当初有娘在，家好歹也是个家。可他硬是连一句挽留的话也不说。现如今娘走了爹丢了，自己举目无亲家徒四壁，有家也不能回，他是打心眼里恨爹。

“老畜生，有种你一辈子也别回来！”杌子躲在打麦场的草垛子后面，口中叼着一根草梗恨得牙痒痒。

“唉！老臭鼬啊，你相面到底准不准呀？俺啥时候能风光起来啊？”

杌子想到张三疯给自己相面的那些话，不由苦苦一笑，自言自语：

“骨相清奇……他姥姥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么个词来骗人？嗯，或许也是个穷鬼吧……”

很少多愁善感的杌子也不免自嘲起来，许久才吐掉草梗长叹一声：“英雄，气短呐——”

其实，说起来杌子倒还真有几分枭雄气概。先前他对甘甜甜讲的那些话，有一半是吹牛却也有一半是真牛。作为一名不入流的小贼，他确实是冲撞过传说中的贼帮大佬的。

那是两年前，杌子只是个名不见经传单打独斗的小毛贼，根本不谙贼道。

有一次，他溜到县城踩盘子（黑话踩点，即作案前预先摸底），不成想毛手毛脚恰恰冲黄了大贼头杜仙斋的买卖。

杜仙斋在当地影响极大，据说齐中市黑白两道都有徒子门生，是个官面上都不愿意招惹的人物，他岂能轻易饶过杌子？只一声令下，三区五县二十八乡各条道上的朋友同门便一呼百应掘地三尺追拿起了杌子。

虽说齐中地界不小，可架不住龙王爷下筛网，杌子这条小鱼终究被查出来了。杜仙斋带了上百人直接把青山村给围了，全村老少都吓得躲进了大青山。

杌子则躲在生产队存地瓜的地窖里三天三夜不敢出来，最后是被辣椒熏烟给活活熏出来的。

不过这小子天生命贱，却也是天生的牙硬，他被五花大绑推在杜仙斋面前，愣是不服软。即便被打了个皮开肉绽，死活就是不向杜仙斋低头认罪。

“吔呵，大青山有人物啊！”杜仙斋见杌子有几分枭雄气概，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将他放了。

后来一来二去，这一大一小俩贼枭竟然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不多久就约定了日子要义结金兰。

那时候的杌子借了杜仙斋的威名，也委实风光了几天。

可是不巧的是，约定之期还未到就逢上全国严打，杜仙斋一伙被省里派来的武警部队一网打尽，全部锒铛入狱。

也幸亏当时杌子还未入伙，这才躲过一劫。

可是杜仙斋一被抓，才自我感觉被上天眷顾风生水起的杌子，优越感立马就分崩离析了。并且境况越来越不如从前，有时候犯事儿被人抓住，轻则痛骂重则挨揍，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甚至，连老残这样不入流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杌子就专门暗地里跟老残飙着干，断不了去他家老屋和羊圈光顾一下。

要知道，羊可是老残的命 根子，何况是一只才成年的温顺母羊。这次杌子烤的羊腿就是那只母羊的。

尤其是，他还瞧见了老残一件极为私密不光彩的事儿。那事儿，弄不好会招来灭口之灾！杌子自知这回与老残的梁子算是结死了，还真就犯了怵。

“姥姥的，还瘸了狗腿没了狗蛋？这老流氓窜子……简直是没有人性！妈妈咪的……”杌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抓着光头不敢想下去了。

应该说杌子不敢回村是明智的。这回对于老残来说丢羊事大，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马杌子瞧见了自己的秘密。那秘密要是被张三疯知道了编成歌在大街上一唱，自己可就真没老脸活了……

因此，只要马杌子存在一天，老残就一刻也不能心安。他一心欲除之而后快，恨不得这小狗崽子立马从青山消失。

杌子感受到了这种气息，真心害怕老残会动真格的。

他觉的大青山再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无论人情还是世故，他已经把自己作为一名村人的所有资源挥霍殆尽。而今，唯有收拾行囊一走了之。

最终，杌子决定冒死回村。之所以说冒死，是因为老残那条鞭子，真的抽死过狼！

杌子回村不为别的，家里没啥值钱东西，唯一能用的就是以前娘为他缝的一只帆布书包。

那时，娘刚被爹打过，正抹着眼泪烧火做饭，可是米缸面缸空空如也。

杌子逃学回来，肩上背着漏了底的破书包脸上却带着兴奋，他手里捧着两个偷来的甜瓜。

“娘，你吃瓜。”杌子很瘦小，瓜举在手里颤颤巍巍，他竭力稳住，想让娘知道自己有的是力气。

可是娘生气了，肿着泪眼喝斥：“又逃学了是不？又逃学了是不？”

“娘，俺饿……俺想你也一定很饿……”杌子低下头瞅着瓜，满心委屈。

娘再生气，却从不舍得打他一下，抱着他的头泪水如注，娘俩在灶房里哭了一下午。

晚上娘躲在胡同口借着月光用旧帆布给杌子缝了一个小背包，是当时才流行的那种双肩背包。背包不大，却很结实。

第二天一早，娘打着哈欠把杌子的书本小心地装在包里，轻轻挂在儿子肩上：“孩啊，咱人穷不能志短，你可是娘的希望啊……”

那时的杌子只知道娘熬夜给自己缝书包，却不知道娘缝的是心底最后的希望……

眼下杌子要走，要逃离这个生无可留恋的地方，他想了一圈，只有那个背包尚可一用。

决心已定，他只能冒险回家一趟。

却说老残，连续几日寻不到杌子，不管白天黑夜像个幽灵一样天天在村中转悠。

尤其是晚上，那驼背燎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闪过，能把人瘆死。杌子想躲过这难缠的老鬼谈何容易。

可是杌子发现，这事儿竟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他最终还是顺利地躲过老残，乘着夜色摸进了自家柴门……

寒山苍笼雾锁天，孤客残云苦无边。

三疯犹在深处卧，未及造化空半仙。

初秋的清晨，大青山还未醒来，连带着青山村都被如烟薄雾笼罩着。

天刚麻麻亮，一个身影蹿头蹿脑从氤氲着雾气的巷子里闪身出来。

天光昏沉，虽然瞧不很真切，但是从那映着淡淡天光的光头能看出来，此人正是马杌子。

杌子身条瘦削，单薄破旧的衣褂显得有些空荡。他胳肢窝夹着个脏兮兮的黄布包，猫腰弓背警觉四望。虽然灰头土脸看不出几道眉毛，一双小眼却滴溜溜闪着贼光。

尽管带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杌子手脚动作却是透着麻利劲儿敏捷的很。

确定四下里无人，他才直起腰拍拍布包上的尘土背在肩上，瘦脸上挂起几分半恨半狠的冷笑：“老东西，小爷给你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言毕，这才身形一闪溜过村口老槐树，遁着雾气贼一样逃匿而去。

待杌子身影变成小黑点隐没于晨雾之中，老槐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六十来岁，斑驳的秃额顶，花白的山羊须，一双绿豆小眼凝着厚厚的黄痴，深藏的眼珠死鱼般盯着杌子消失的方向，阴森可怖。

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老残。

老残佝偻着驼背，两腿一长一短立着，许久，面上现出阴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