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伴随着剧烈的惯性,将车内所有人都狠狠地向前一甩。
前排的蓝雨和司机早有准备,身体只是微微一晃。而坐在后排的厉凌,则在身体前倾的瞬间,腰腹核心骤然发力,如同不倒翁般稳稳地定在了座位上,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只有吴铭,依旧保持着那个靠窗假寐的姿势,仿佛这能让普通人闪了腰的急刹,对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瞳孔里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茫,反而清明如洗,仿佛刚才那几小时的“冥想”,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休息。
这细微的差别,让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他的厉凌,那双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眸子,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到了。”副驾驶的蓝雨回过头,脸上是公事公办的冰冷表情,她甚至没有正眼看吴铭,只是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说道:“K-7补给站。吴先生,按照协议,你的行程到此为止。这是你的物资。”
她说着,从座位下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防水袋,递了过来,里面装着几瓶水和一些高热量的压缩饼干,正是之前李宁塞给吴铭的那些东西。
“下车吧。”蓝雨的语气,像是在驱赶一只碍事的苍蝇。
吴铭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个袋子。他拉开车门,一股夹杂着沙尘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提着那个廉价的塑料袋,背着他那破旧的背包,从容地跨下了车,仿佛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一样随意。
当他双脚踏上坚实的、被太阳烤得滚烫的沙土地时,他连头都未回,径直朝着前方那几栋低矮的建筑走去。那份干脆利落,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免责声明”的蓝雨微微一愣,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我们也下车,检查设备,准备规避风暴。”厉凌清冷的声音响起,她也推门走了下来,目光在吴铭那不急不缓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
吴铭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个所谓的K-7补给站。
这地方与其说是补给站,不如说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几栋用铁皮和石棉瓦搭建的简陋平房,被风沙侵蚀得锈迹斑斑,墙皮大片剥落。旁边立着一根孤零零的、巨大的风力发电机,叶片在干燥的风中无力地、嘎吱作响地转动着,仿佛一个濒死老人的喘息。一圈半人高的、用废弃轮胎和铁丝网组成的简陋篱笆,象征性地将这片“文明”与无垠的沙海隔离开来。
整个补去站,死寂、荒凉,充满了末日废土般的气息。
韩明一行人已经从前面的猛禽上下来了,此刻正围着一个从平房里走出来的老人交涉着什么。
那是一个黑瘦干瘪的老头,看起来比昨晚遇到的莫老还要苍老。他的皮肤像是被烟熏过的腊肉,呈现出一种深邃的酱黑色,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沙土,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长年累月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जील的警惕。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羊皮袄,即便是在这炎炎烈日下,也紧紧地裹在身上。
吴铭的精神力悄然无声地扫过。他能“看”到,这个老人体内气血衰败,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的精神,却因为长期的孤独和对这片天地的敬畏,变得异常敏感,像一只受惊的野兔。
“什么?住一晚要这个数?你怎么不去抢!”韩明那嚣张跋扈的声音远远传来,充满了不耐烦,“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住你的破房子,是给你面子!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这儿给烧了!”
黑瘦老头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但依旧伸出五根枯柴般的手指,固执地摇了摇头,嘴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嘟囔着:“不行……不行……风要来了……魔鬼要发怒了……要住,就这个价……不多……不多……”
“你!”韩明顿时火冒三丈,他身后的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凶神恶煞的气势让老头吓得连连后退。
“韩明。”厉凌清冷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她走了过去,没有理会一脸不爽的韩明,而是看着那个黑瘦老头,平静地问道:“老人家,我们不是来住宿的。只是在这里规避风暴,大概需要停留六到八个小时。我们需要一个能容纳我们所有设备和人员的房间,另外,我们需要一些干净的淡水。你开个价吧。”
她的态度,比韩明的威胁有效得多。
黑瘦老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厉凌,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箱子,眼中的警惕更深了。他犹豫了半天,才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蓝雨立刻上前,从战术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数出厚厚的一沓递了过去,干脆利落:“这是五千。钱你先拿着。带我们去房间,另外,把所有的水都给我们准备好。”
看到那沓红色的钞票,老头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丝贪婪的光芒。他一把将钱抢过来,塞进怀里,脸上的警惕和麻木瞬间被谄媚的笑容所取代:“好……好!贵客!贵客里边请!这边……这边有最大的屋子……”
他点头哈腰地,领着厉凌一行人,走进了最大的一间平房。韩明经过吴铭身边时,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着。”
吴铭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此刻才刚刚上午十一点,距离气象预警中的沙尘暴来临,还有两三个小时。天空依旧湛蓝如洗,只有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黄晕。
吴铭没有进那个充满机油和汗臭味的平房,他决定在附近走走。
他绕过那几栋破败的建筑,来到了补给站的后方。这里,再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金色沙丘,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声、发电机的嘎吱声、远处韩明等人的喧闹声,全都消失了。吴铭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沉稳的心跳和悠长的呼吸。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苍凉,瞬间包裹了他。
他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这片天地。阳光炙热,空气干燥,脚下的沙子细腻而滚烫。他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沙地上,一股灼热的、原始的生命力,仿佛从大地深处,透过脚底的穴位,缓缓涌入他的身体。
很舒服。
他闭上眼睛,精神力彻底放开,与这片沙漠融为一体。
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粒沙,在数万年的时光里,被风从遥远的山脉吹来,不断地碰撞、磨砺,最终沉寂在这里。他又“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缕风,自由地掠过每一座沙丘的脊梁,卷起沙粒,在空中画出最优美的弧线,见证着日出月落,沧海桑田。
在这片“死亡之海”的核心,他感受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一种永恒。
一种超越了生命形式的、宏大而冷漠的永恒。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体悟中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没有获得这身力量,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像李宁说的那样,为了所谓的毕业论文来到这里,现在独自一人站在这片绝地,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一出现,一种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神。
是恐惧。
一种发自生命本源的、对未知和死亡的极致恐惧。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个渺小的人类,在这片无垠的沙海中迷失了方向。白天的烈日将他皮肤里的水分一滴滴榨干,夜晚的严寒将他的骨髓一寸寸冻结。他会绝望地呼喊,但回应他的,只有风声。他会疯狂地奔跑,但无论跑向哪里,都是同样的绝望。最终,他会倒下,意识模糊,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流沙慢慢掩埋,成为这片沙漠中无数枯骨的一员,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死亡,在这里,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现实。
吴铭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紊乱。他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原来,即便拥有了超凡的力量,那属于“吴铭”这个人类个体的、对死亡的本能恐惧,依旧潜藏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力量,能让他在这里生存下去,能让他去探寻秘密,能让他无视韩明那样的跳梁小丑。但是,力量本身,并不能让他彻底超脱于生死之外。
或许,这才是“神庭”让他来此地的真正目的?不仅仅是寻找能量的源头,更是要让他在这片最接近死亡和永恒的地方,真正认清自己,勘破生死之间的玄机。
想通了这一点,吴-a心中那一丝突如其来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他的心境,仿佛经过了一次淬炼,变得更加通透和圆融。
他决定了,不急着去寻找“月亮湾”。就在这个补给站先待上几天,好好感受一下这场即将到来的沙尘暴。这对于他来说,将是一次绝佳的修行。
他转过身,准备返回平房。也就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察觉到,天,变了。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层诡异的、不断翻滚的黄褐色云层所笼罩。太阳的光芒被遮蔽,投下一种病态的、昏暗的光线,让整个沙漠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末日的滤镜之下。
风,也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干燥而无力的微风,而是变得尖锐、狂暴起来。一股股强劲的气流,卷起地上的沙粒,如同无数条细小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远处的沙丘顶上,开始出现一个个小型的沙尘龙卷,呼啸着盘旋、移动。
沙暴,要来了。
吴铭不疾不徐地穿上鞋,提着他的背包和塑料袋,迎着越来越大的狂风,走回了那栋最大的平房。
当他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铁门时,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氛扑面而来。
平房内,厉凌团队的人员都在,他们已经将那些精密的银色箱子摆放整齐,蓝雨和那个戴眼镜的技术员正在飞快地操作着笔记本电脑,监控着什么数据。韩明和他的两个保镖坐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凝重。
而那个黑瘦的站长,此刻正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脸上的恐惧显而易见。
“来了……来了!魔鬼发怒了!你们听!是魔鬼在咆哮!”老头指着窗外,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
窗外,风声已经不能称之为风声,那是一种混合了无数沙粒高速撞击的、如同亿万魔鬼在同时尖啸的恐怖声响,震得整个铁皮房子都在嗡嗡作响。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才能短暂地照亮窗外那片黄沙漫天的混沌世界。
“老人家,你冷静一点!”蓝雨站起身,皱着眉头对老头说道,“这不是什么魔鬼发怒,这只是强对流天气引发的超级单体沙尘暴。根据我们的数据模型,风暴中心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这里,持续时间大约在四个小时左右。我们这栋房子的结构虽然简陋,但地基是深埋在岩层里的,只要我们待在室内,关好门窗,就不会有危险。”
她的话语,充满了科学的理性和逻辑。
然而,这份理性,在老头那根植于骨子里的、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恐惧面前,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不!你们不懂!你们这些外乡人什么都不懂!”老头疯狂地摇着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窗外,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我见过‘黑风’!二十年前,我亲眼见过!一支勘探队,比你们的车还好,比你们的人还多!他们也不信邪,就躲在屋子里!结果呢?风停了以后,屋子没了!车没了!人也没了!全都被魔鬼一口吞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让屋内的气氛更加压抑。韩明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显然也被老头的故事吓到了。
“我们必须走!必须趁着‘黑风’还没到,赶紧走!往东边跑!只要跑出这片区域,就安全了!必须走!”老头状若疯癫地嘶吼着。
蓝雨还想再劝:“现在出去才是最危险的!能见度几乎为零,风力超过十级,任何车辆都会被掀翻!”
“胡说!魔鬼只在固定的地方发怒!我的‘沙舟’知道路!它能带我躲开魔鬼!”
老头再也不听任何劝告,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冲向了门口。
“拦住他!”厉凌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切。
那两名一直沉默的保镖反应极快,立刻就要上前阻拦。
但已经迟了。
老头一把拉开铁门,一股恐怖的狂风瞬间倒灌进来,卷起屋内的沙土和杂物,迷得人睁不开眼睛。趁着这个混乱的间隙,老头已经像一头敏捷的野兽,冲了出去。
众人追到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全都惊呆了。
只见在昏天暗地的狂风中,那个黑瘦的老头,已经解开了一头一直趴在屋后角落里的骆驼。那是一头看起来同样衰老不堪的骆驼,但此刻,它却昂着头,在风暴中发出不安的嘶鸣。
老头用一种超乎想象的敏捷,翻身骑上了驼背。他没有带任何水和食物,只是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脸,然后狠狠一拍骆驼的脖子,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意义不明的嘶吼。
那头老骆驼,像是听懂了他的命令,迈开四蹄,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黄沙风暴之中。
“疯了……他疯了!”韩明目瞪口呆,喃喃自语。
蓝雨和另一名技术员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厉凌站在门口,任凭狂风吹乱她的长发,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困惑的神色。
而吴铭,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迅速被风暴吞噬、消失不见的一人一驼的背影。
在他的精神感知中,他能清晰地“看”到,老头和那头骆-a,在冲进风暴的瞬间,生命之火便如同被狂风吹拂的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这,无异于自杀。
“砰!”
厉凌身后的保镖用力关上了铁门,将那毁天灭地般的魔鬼咆哮,暂时隔绝在了外面。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这片沙漠,用一种最直接、最疯狂的方式,给他们这些外来者,上了残酷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