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啸山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哈哈！”

火炉前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口中念叨着玄语，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握着一把大铁钳，翻动着火焰里一块通红的钢条，那钢条已被反复锻造了数百次，捶打了上万回，这一次，老者十分满意，经年被高温炙烤，锃亮的脸膛上带着喜色。

钢条已经全身红透，老者将其从炉中取出，放在铁砧上，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一把锤子，叮叮当当敲打，经过了老者的一番捶打，渣滓层层剥落，一口绝世好刀的雏形初现。

“嗤！”

通红的钢条浸入冷水中，泛起一股洁白的雾气，铁匠铺里也瞬间弥漫出金属的味道。又经老者反复打磨，一口线条简洁，通身光亮的宝刀便已初具形体，那刀长约两尺，宽不足三指，刀身笔直，刀背一指，刀刃锋利，刀尖只是简洁的一条斜线。老者又用金箔镶嵌了吞口，用纯银做了云朵形的护手，用鱼皮缝了握手和刀鞘，又在刀鞘上用银钉细细镶嵌。

又过两月，大功告成，老者抽出那把宝刀，在油灯下细细观摩，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刀身，犹如抚摸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孩儿。老者又将刀举起，借着灯光反复观瞧，刀身闪亮光可鉴人。

“好刀，好刀啊！哈哈！”

为造此刀，老者光是收集所需材料，前前后后就花了数年时间，再钻研各种材料的配比，把铁炼成好钢，思考刀的形体，又花了两年光景，加上最后打造，最终成刀共用十年。

老者将刚刚打好的宝刀收入鞘中，小心翼翼地放在被火星灼烧的千万孔洞的桌案上，背起手在狭小的户牖内来回踱步，他在琢磨着给这刀取个名字，可思来想去脑中毫无头绪。突然眸光一闪，想起村外山林里隐居一位饱读诗书的老学究，又想深夜前往不免显得施礼，便转回屋中取了一壶老酒，又在锅灶里捞出一块牛肉，料想趁此风轻月圆之夜，找他小酌一杯，倒也迎合了书生的趣味吧！

老者一手提酒，一手拎着肉，身后背着那口宝刀，刚要出门，却见篱笆门外，站着一文弱的白衣书生，老者心头一惊，旋又大喜。

“老伯手拿酒肉，身后背着刀，这是要出远门吗？”那书生瞧见了老者，面带笑容问道。

“我正要去找先生，却是什么风这么晚把先生吹了来？”老者笑道。

“刀风！”那书生道。

“哦！”老者惊讶道：“莫非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我得了这口好刀？”遂将手中酒肉放在院中石桌上，解下身后的宝刀。

那书生推开矮门，踱步而入，将老者手中的宝刀双手接过，缓缓抽出，立时寒芒闪现，书生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对着月色胡乱挥舞几下，又上下打量，不住点头道：“好刀，果然是好刀！这便是老伯花费十年光阴打造的那把刀吗？”他又将刀收入鞘中，小心放在石桌上。随即笑道：“老伯得了宝刀，实乃喜事，那可得喝上几杯庆贺才对。”说完，瞟了一眼桌上酒肉。

老者陪笑道：“正有此意，正有此意，我本想去拜访先生，不想先生不请自来了。”

“哈哈！也不是不请自来，我是见老伯屋顶寒芒闪现，宛若惊虹，便知老伯的刀成了，便过来先睹为快。”那书生说完倒也不客气，把袍子一撩，坐在石墩上，等着老者取来酒具斟酒。

老者拿了两个酒盅和两双竹筷，粗略洗涮之后，便给那书生倒了酒，两人碰了杯个杯，老者怔住了，问道：“先生，这杯酒有何意义？”

“敬这宝刀！”书生说完仰头一口将酒喝光，喝完在口中品味一番，沉下脸道：“老伯，这我可就要说你了，我那里但凡有了好酒，必要请老伯来喝，老伯这酒显然是陈年佳酿，事先让在下尝尝味道也好吗。”

“哦？”老者愣了片刻，随后大笑道：“先生错怪了，这酒就如这刀，刚刚出世，太过锋芒冷冽，几经传世之后，便可锋芒内敛了。若是说起来，莫说是这酒，就是先生喜欢我这口刀，待会儿走时就拿上，留作防身之用。”

“哦？哈哈哈！”闻言书生朗笑一阵，笑罢，手指老者道：“老伯莫要羞辱人，在下可不能夺人所爱，我若想要老伯这刀，必先凑够十万黄金，送与老伯才敢收了老伯这口刀。”

闻言，老者转过脸道：“你有十万黄金我还不卖你呢。”说完，两人皆是相视而笑，又喝干了酒盅里的酒。谈笑之间，一壶酒竟喝光了。

“老伯忒也小气，那你看，我这些东西，能否换来老伯这口刀？”说完，那书生从身后取下包囊，打开时，里面竟是用荷叶包好的一支熏鸡，一盘卤花生，一碟豆腐干，外加一壶美酒。

老者瞧着石桌上新增的酒菜，笑道：“换得，换得，嘿嘿！一壶美酒足以换得。”

“既然是庆祝老伯得了宝刀，我岂有不带礼物之理？只是不知，老伯这刀叫什么名？”那书生问道。

老者皱起眉头道：“先生莫非料定我要找你取个名字？”

书生也吃了一惊，笑道：“难怪老伯要去找我，既然老伯不嫌弃，那我也就献丑了，方才在路上我就思索了一番，现在想来都不贴切。”说完，他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望向远处，只见那秋风飒然，月朗星梳，突然回头道：“宝刀再好也是兵器，刀过之处，必是一片萧瑟，我看就叫秋风如何？”

“秋风？”老者霜眉微皱，虽然有些怅然，暗想，这书生说得倒也不错，点头道：“就叫秋风！”

“秋风”被老者悬挂在低矮的墙壁上，每日依旧以钉马掌，修补农具为生。

过了半月，小村里来了一匹骏马，马上坐着一个刚过弱冠的男子，身穿绸缎，腰挂一把柳叶刀，二十出头的年纪，却长了两撇又黑又密的胡子，一双眼眸锃亮，那两道休整的眉毛也整齐浓密，个头倒也不矮，只是略显消瘦。

枣红的骏马径直进入老铁匠的小院，那人也不下马，坐在马上，低头瞧了躺在火炉旁打盹的铁匠一眼，见老铁匠沉沉大睡，头也不抬，便心中不悦，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扔到了老铁匠的身上。

老铁激灵灵睁开眼睛，慌忙坐起，四下观瞧，终于瞧见了年轻人，又摸到了身上的银子，知道是顾客，忙赔笑道：“嘿！喝了杯酒，这就困了，年纪大了，小哥莫怪，莫怪！”说完站起身，想去牵来人的马，又见来人不下马，小心问道：“小哥是要换马掌吗？”

那年轻人从马上跳下了，闻老者一身酒气，心中又是不悦，只是他已经骑马走了半月的路，料想马蹄上的铁早已磨成了薄片，若再走下去，宝马也难以承受，必要变成瘸马了，在这地广人稀之处，他也只遇到这一家铁匠铺，心中无奈，皱了皱眉头道：“老头儿，你这马蹄铁结不结实？”

老者笑道：“小哥竟管放心，我这铁结实着呢，保你能跑出三个月。”

“你这是精钢不成？”年轻人撇了撇嘴，看了一眼生锈的铁盒子里，装的马蹄铁，不冷不热道：“那好吧！我这马性子烈，你小心着点儿，别伤了它，到那时你可赔不起。”

他不怕伤人，倒怕伤马，老者倒也不恼火，笑道：“小哥竟管放心，我干一辈子铁匠了，什么样的牲口都见过。”说完他抓着缰绳和笼头，牵着那马便进了铁架子里，那马却是乖乖听话，任其摆布。

看那老者动作娴熟，那马蹄铁结实厚重，年轻人倒也放了心，站起身道：“待会儿挂完马掌，帮我给它吃点草料，喂些清水，记住，要喂精料，水中不能有杂物。”

老头明白，看来是这小伙子走路累了，想借他屋子歇歇脚，点头道：“小哥放心，竟管去我屋里躺着，牲口喂好我就叫你。”

年轻人恩了声，便钻进老者的小屋子，一头倒在老者的床铺上，他也确实累了，可他刚想闭眼，便瞧见了墙上挂着的那把秋风。他立即站了起来，走到近前观看，刀鞘和刀柄的做工极为细致，不禁心中惊讶，随手便把刀摘了下来，缓缓抽出，立时寒芒一闪。

“老头儿，这刀是你做的？”

老者回头看着来人手中拿着自己心爱的宝刀，也不觉得惊讶，也不气恼，点头道：“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年轻人是练刀之人，自然懂刀，他笑了笑道：“我看这把刀钢口不错，若是用宝物加以淬炼说不定能成为上品。”

“这刀还太生，须得用血养一养才好用。”老者笑着道，他的意思倒也不是用刀去杀人，牛羊的血一样可以养刀。

年轻眉头微皱，点点头道：“老头儿，你这刀卖不卖？”

老者摇摇头道：“不卖！”

年轻人不悦道：“为何不卖？你用这么好的一口刀当摆设岂不可惜？”

“它一出去，难免要惹祸，倒不如留在我身边当个陪伴的好。”老者笑着道。

年轻人不屑道：“老头儿，你开个价钱吧！这刀我买了。”

老者摇摇头，笑道：“年轻人，我劝你还是别买的好。”

“此话怎讲？”年轻人颇为不解，再者他也好胜心强，老者越是不买他倒偏偏要买，把那刀抽出刀鞘，上下观瞧，越看越是喜欢。

“兵器再好也是杀人之物。”老者劝道。

“少废话，说价钱吧！”少年冷冷说道。

“唉！”老者心中无奈，看着那年轻人道：“我这刀没有价钱。”

“没有价钱？”少年人不悦道：“老头儿，别跟我装神弄鬼，我是练刀的人，懂得刀的价值，你这刀钢刃虽好，却也称不上宝物，在我看来，最多也就是五百两银子。”

“哈哈！五百两！”言谈之间，老者已将马掌钉好，他看着那人道：“我并没说这刀是什么宝刀，我说它没有价钱，那是因为，识我刀者，分文不取，不识我刀者千金不卖。”

“那你的意思，我不识你这把刀？”年轻人看着老者的眼神，心中颇为不悦，“我不识刀，天下还能有人谁识刀？老头儿，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跟你废话，开价吧！”

“哈哈！”老者笑了笑，轻轻摇摇头，“年轻人，老朽并非瞧你不起，你注定不是这刀的主人。”

“可我要非当它的主人不可呢？”年轻人沉着脸道。

“强扭的瓜不甜！”老者道。

“我看未必，瓜甜不甜，得看挑瓜人的眼力，同样，刀快不快，得看拿刀人的战力。”说罢他手起刀落，刹那间一道鲜血从老者颈项喷涌而出。

看着老者瘫软倒地，年轻人不屑地一笑，看了看沾着血迹的刀刃，点点头道：“果然是好刀！”说完，解下那匹枣红的骏马，将秋风收入刀鞘挂在腰间，纵身上马，手握缰绳，看也不看老者一眼，扬长而去。

待那年轻人走远了，地上的老者化作了虚影，渐渐消失，真身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望着年轻人远去的方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