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被关禁闭的这三月里，遣散了院里的所有下人，只留下知夏和雏菊伺候。

自从张生夫妇离世，楚鸾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每日一醒来就是将自己关在院里空置出的小屋里。

这间屋子是楚鸾前不久命人收拾出来的，里面摆放着四块空白的牌位。她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雏菊怕她憋坏了，还想和楚鸾说话解闷，知夏却拦住她。

“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姑娘了。”

雏菊还想说什么，转头又想起楚鸾变成这样的原因，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就断线珍珠似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嘴里小声埋怨道，“白姑娘和张公子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了呢？”

知夏替她擦了擦眼泪，叫她千万别在楚鸾面前哭，“姑娘这些日子眼泪都快哭干了，瞧见你这样，又该难过了。”

这些日子知夏和雏菊是见楚鸾最多的人了，这些日子，前来关心楚鸾的贺英等人一直都被拒之门外，就连楚旭父子三人有想要见楚鸾的，也被知夏雏菊拦在院子外。

“姑娘说，她之前犯下大错，多亏皇上仁厚，她更应静心反思己过。”

这一番言论谁看都是为逃避找的借口而已。

除了对着无名牌位忏悔，楚鸾每日还要做的一件事便是不厌其烦地询问雏菊，白鸯那边有没有回信。

京城与江南相隔甚远，先不说这里写的信有没有送到，即便白鸯那边回信，也没有这么快。

每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楚鸾就又会将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时辰。

这样日复一日，禁足的日子眼看快要结束，白鸯的回信也到了。

楚鸾得知消息后，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从雏菊手里接过信件时，差点没站稳，多亏知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缓缓打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信纸有些皱巴巴的，似乎是有水滴上去过，十几页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有好几处墨晕染的痕迹:

阿鸾吾妹:

小妹嫣然经此噩耗，幸得汝告知。念与小妹昔日一别，不足半年，未想再见之期，人未至，魂先归，家中双亲俱恸心不已。

所谓时也，命也。永国虽昌盛大国，却亦有小人当道，小妹受奸人所害，实乃人心之恶也，与阿鸾吾妹无关，忘汝勿责切，多宽思。小妹幼女珞音蒙汝相救，此大恩白氏一族不敢忘怀。只恨吾白氏一族乃商贾之流，无权势在身，位卑也，不能助汝成大业也。若汝他日有所求，吾白氏一族定以倾财之力相助。

珞音乃吾白氏血脉，自当入族谱、承祖业。然其受父母所累，生为戴罪之身，幸得阿鸾吾妹相救，随楚姓，脱罪名。吾再深谢厚恩。珞音尚在襁褓，不宜受颠簸之苦；加之奸臣当道，吾恐其再施奸计，特求阿鸾吾妹替吾照拂一二，待江南事了，吾必亲往京城亲谢矣……

信中交代的大多是珞音的归宿。

嫣然刚刚过世，白家现在也是乱作一团，两位老人知道这个消息怕是也要伤心坏了，白鸯要留在江南照顾孩子，短时间是不能来京城接珞音回江南了。而且珞音身子骨虚弱，恐怕也经不起舟车劳顿。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宽慰楚鸾、感谢她，没有一个字是怪罪之意。

将十几页书信一一看完，楚鸾又红了眼眶，只是前些日子哭了太多，现在着实是一滴泪也哭不出来，只能这样干忍着，情绪无法得到发泄。

在这几日里，传来的除了江南的消息还有皇宫的消息。

楼兰覆灭，胡贵妃于昨夜坠楼身亡。

据说，胡贵妃坠楼之时，宫中正大摆庆功宴，为陈王接风洗尘。等慕容瑾赶至明月阁，正巧在楼下见胡贵妃倚靠在桅栏处，纵身一跃——

楚鸾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这种至亲之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经历，她比任何人都懂。

三日后，三月之期已满，楚鸾禁足之期已过。

她第一件事便是去楚旭面前提出要搬出去。

楚旭自是不答应的，“你之前惹下大祸，得罪了修王。此时离府，修王若翻起旧账来，谁能护住你？”

“父亲护过孩儿吗？”楚鸾毫不留情地反问。

“从女儿背负骂名、被迫离开京城，孤身前往江南起，这些年父亲可有一日想过保护女儿？”

她说这话时，仍觉心痛，但却不如当初那么强烈，只是在想起嫣然一家时，又难免恨，“父亲，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哪怕有一次是站在我的身前替我着想的吗？”

“你明知道嫣然的事情，却故意瞒着不告诉我，还假惺惺地办什么生辰宴叫我忙得脱不开身。待我得知张生入狱之时，我每日都去你的书房外等你，我都想好了，只要你能帮我向皇上求求情，哪怕是为他们说上一句话也好。从此不管你有什么要求，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可是你呢！”

楚鸾再难抑制心里的情绪，在这个当口全部发泄出来，“你躲着不肯见我，我求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可以见到皇上，你却又把我的希望踩灭！”

她恨不能上前拽着对方的衣襟质问他。

楚旭动了动唇，背过身去，留下一句“我也是为了你好”。

楚鸾却听不进去。

什么为她好，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爵位好，为了楚氏一族的荣耀!

“孩儿心意已决，今日，我便会搬到国师府去，那里，才有我真正的亲人。”说罢，就要离去。

楚旭却叫住她，“你说为父见死不救、自私虚伪，他玄均不同样是瞒着你见死不救吗？他倒是成了你的亲人了？”

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楚鸾当然知道玄均和楚旭一样是瞒着自己，不想让她插手此事，可楚鸾却能体谅玄均的苦心，“老师他有自己的难处。”

玄均在朝中的地位不比楚旭，他虽名为国师，可手里并无实权，皇上也并不宠信他。而且，他们二人之间有更直接的不同，玄均虽然没有告诉她，可他也没有拦着她。

之前，楚鸾差点盗取虎符，知夏不可能不告诉玄均，可玄均知道之后，不仅没有出面制止，反而一直盯着楚鸾的动向，在楚鸾失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玉奴把知夏和雏菊找回来。

更重要的是，她的命是玄均救的，她怪谁、恨谁，都没有资格恨他。

楚鸾离开侯府后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而是让知夏和雏菊带着珞音先去国师府跟玉奴和玄均说一声，她独自下马车先是在张府门口停留了一阵，看着朱门上的封条，她内心五味杂陈。随后又去了之前和嫣然一起去过的园子，最后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护城河边，喃喃自语道，“你这个人啊，真是被生哥给带坏了，学着商人那套精打细算。你想的多好啊，把孩子丢给我，自己和生哥去过你们的潇洒日子。”她苦笑一声，“都说我活的放肆，可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比我洒脱。魏巍是这样，你们也这样。你们走得这样急，真的舍得下珞音吗？”

楚鸾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和痛苦。

楚鸾自知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里，正欲离去。

“大哥，你说这事是真的？”两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这两人身着官服，显然是当差的狱卒偷懒跑出来喝酒。可巧的事是，这两个狱卒正是那日要替张生收尸被她拿剑指着的两人。

为了避免麻烦，楚鸾侧过脸去，不叫二人认出。

两人的谈话声随着他们走近也清晰起来。

其中一个男子醉醺醺地笑道，“你都不知道，那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别提多带劲了。”

“可是那小娘子好歹也算是朝廷重犯，这么做，若是被旁人知道了，怕是……”

“诶，怕什么？我们也是按照齐大人的意思办事，要是上面真的查起来，也有他顶着。要知道，那娘子他还是第一个享用的呢。”

“那她肯从？”

“初时是不肯的，性子也烈，但一听说要对他相公动刑，并当着他的面，就顺服了。”

“诶，对了，我记得她相公是叫张生吧？祖上三代都是皇商，家底可厚着呢，现在也不知道尽数进了哪位大人的腰包了？”

“切，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大王爷吗？案子都是他审的，他还能让别人从他手里分一口汤去？”

两人说话声渐渐小了，估摸是走远了。

此时楚鸾脸上全是惊讶和愤恨。

她真蠢，她早应该想到的，她早应该猜到的，

她早应该听出嫣然临终前的那番话的意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嫣然会存了死志，原来……

楚鸾杀心顿起。

她远远跟着两人，寻找时机下手。

眼看两人前往的地方越来越偏僻，楚鸾右手抚上左手腕带，抽出一截银弦正欲动作。

“爹——”

一个小孩儿跑过来，扑到那个醉醺醺的男子身上，他身后跟着走来的是一位妇人。

“你怎么又喝这么多？”妇人嘴上责怪，却还是主动上前搀扶。

旁边的同伴替男人解释，“嫂子，大哥近来颇得齐大人赏识，一时高兴，难免多喝两杯。”

“行了，你也甭替他狡辩，他我还不知道？一看见酒就走不动道，出息！”

男人被唠叨得烦了，挺直腰杆对女人吼道，“你这婆娘怎么回事？男人喝个酒唧唧歪歪的，娘们就是娘们。”别看他气势上仿佛占了一头，最后还是主动揽着妻子，和他一起畅想未来蓝图。

“阿莲，我现在前途正好，在上司那也得脸，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叫你母子俩过好日子的……”

几人渐渐走远，楚鸾却没有急着跟上去。

她陷入纠结——杀？还是不杀？

张家的覆灭，嫣然的痛苦，他们也有份。

凭什么嫣然一家生死离别，他们却幸福美满？

楚鸾狠下心，正要再追上去。

“楚姑娘。”

楚鸾回头望去，又是卫离。每次阻止自己的都是他。

楚鸾心里虽气他坏自己好事，但念着对方于自己多少有恩，也不和他计较，装作无事发生，“永宁王，这么巧？”

卫离今日也是孤身一人，他看不出情绪地与楚鸾对视，“不巧，我是跟着楚姑娘过来的。”他上前几步，问：“楚姑娘认识前面几人吗？”

楚鸾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自己的目的被发现了。她却没有表现出慌乱，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刚才可什么都没做，就算卫离知道了也没有证据，那他就不能拿自己怎样。

“什么人？”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交锋。

卫离没有揭穿她，只是委婉地劝告一句，“楚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不过还是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一错再错。”

此言一出，就勾起了楚鸾心底的火气，也不管前面站着的人是什么身份，开口便怼了回去，“什么叫一错再错？我做错了什么？我禁足三月，好不容易能出府，就想着随便走走。怎么这也有错？”

不等卫离开口，她又继续说道，“永宁王素有贤名，京中与你相交之人无不称赞你公正清明、礼贤下士，可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你不去管，反而把手伸到我这里，岂非是天下太平、永宁王也闲得无聊的缘故？”

卫离被人这么骂，他也不恼，反而先向楚鸾赔礼道歉，“我并非针对楚姑娘，还请楚姑娘不要多心，是我近来太敏感，误会了楚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饶是楚鸾脸皮再厚也忍不住一红，这世上真有这样蠢的老实人，明明是她有意迁怒于他，他非但不怪反而给她道歉？

楚鸾满脸都写着四个字：脑子有病。

卫离也并非不知道楚鸾是故意朝他撒气，可不知为何，他对着她就是气不起来，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哪会善意提醒，早就在发现对方行踪诡异之时就将人抓起来了，更不会给他狡辩的机会。

“时辰不早了，此处偏僻，楚姑娘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怕是不太方便，不如我先送楚姑娘回府吧。”

楚鸾再次为卫离的“善解人意”大吃一惊。

她心中暗骂：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她再糊涂也知道还是不能真的得罪卫离，先不说他之前帮了自己，卫离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要是真将人得罪狠了，那就真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