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盟青州分会的后山，半山腰上矗立着一座孤单单的佛堂。

欧阳观山在这座佛堂里见到了自己差不多半年没见过的大哥。

虽然只隔半年，可欧阳观山却有些开不了口喊这一声大哥。

因为欧阳夷吾现在的模样，让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自己那个让自己几十年来又恨又敬的大哥。

欧阳夷吾瘦了很多，头发也几乎全白了，天榜高手因体内气机充沛，哪怕过了花甲之龄，代表血气的发色也几乎和年轻时没多少区别。

而欧阳夷吾如今无论是形态还是外貌，都已经变得和他这个年龄的普通老年人差不多了。

欧阳顺天死后的这段日子里，欧阳夷吾的心境确实变化了很多。

欧阳观山看着眼前已然尽显老态的大哥，想着自己即将和外族人联手将他击杀，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

今天欧阳观山就是来杀欧阳夷吾的，他要用一个欧阳夷吾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他走出这座佛堂，然后和北元一起杀死这位天榜之人。

欧阳观山走进佛堂，在欧阳夷吾身旁的蒲团跪下，学着大哥的模样，对着佛像参拜起来。

欧阳夷吾是替他人求佛，而欧阳观山此刻在向佛主求着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两人就这样相互无言的对着佛主参拜到了中午时分，欧阳夷吾才站起身来。

见到大哥起身，欧阳观山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正好此时也从山下送来了一些斋饭。

将一方小桌摆在门口，再搬来两张小木凳，跟在大哥身后随便收拾了一下，两兄弟就在坐在小木凳上开始用餐。

欧阳观山随便扒了两口，便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饱了。

欧阳夷吾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吃饱了，而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嘴，突然吃这寡然无味的斋饭，自然有些不适应。

欧阳夷吾也不强求，依然慢慢的吃着。

终于等到欧阳夷吾用完斋饭，这才对着欧阳观山说道。

“你今天来这找我，是不是有事？”

“大哥，欧阳靖现在将四海盟打理的井井有条，我哪还有什么事？”

欧阳观山的口气也让欧阳夷吾听出了一些他的不满，叹了口气，直接问道。

“你在怪靖儿？”

欧阳观山想了想，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没什么怪不怪的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要说事，也还真有。盟里最近不太平，有几个老兄弟被人给杀了，好像是玉龙帮干的。欧阳靖现在束手无措，我想请大哥帮他出出主意。”

“靖儿早些天就来问过我。他的想法和我一样，现在的玉龙帮不会做这些事的。他推测可能是四海盟内部出了问题，他已经派人去查这件事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了。靖儿很不错，你这个做父亲的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能不担心吗？刚才父子二人见面，欧阳靖派人暗查四海盟内部一事对他只字不提，很显然他这个当爹也已经在欧阳靖怀疑的范围内了。

不过欧阳靖既然已经开始在查这件事了，那完颜昊天交待的事就得尽快办了。

“既然大哥和欧阳靖已经商量好了，那这事我也确实不用操心了。我找大哥还有另一件事，是关于顺天的。”

欧阳观山说自己请来了一位隐世的得道高僧，现在就住在自己城外的别院中。

他问欧阳夷吾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往别院，在那替欧阳顺天办场法事，好让惨遭横死的欧阳顺天提前进入轮回，早日投胎人间。

欧阳夷吾当然愿意，因为他一直都相信，横死之人要想进入轮回投胎转世，就必须得到菩萨牵引，或者是找到替身。不然横死之人的灵魂就得在无间地狱之中一直游荡，受尽折磨。

欧阳顺天死后，欧阳夷吾将所有的过错都算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的放纵宠溺，才让欧阳顺天死于非命。

如果不是自己的宠溺，欧阳顺天不会有胆子设计冤杀欧阳斐。

如果不是自己的放纵，欧阳灵运也不会因为替父报仇无门，而找上王小虎，最终导致欧阳顺天被宋青衣给切成碎片。

自己的种种过错害死了四海盟百年不出的天才欧阳斐，更是让两个极具天赋的孙辈同遭横死。

欧阳夷吾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孙儿在死后，还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要跑来阳间害人，找那替死之人。

所以欧阳夷吾便放下了一切，修了这座佛堂，自困于其中每日诚心礼佛，为的就是替那些因欧阳顺天而死，还有欧阳顺天本人求来佛主开恩。

现在欧阳观山既然说请来了一尊人间活佛，还可以替欧阳顺天超度，让他早日进入轮回。

欧阳夷吾自然愿意前去办这场法事。

他甚至是毫不犹豫，急迫的就跟着欧阳观山走出了佛堂，往城外赶去。

两人走的很急，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带任何的随从。也因为走的急，当赶到城外别院时，欧阳观山口中的高僧也还没到。

不过看着欧阳观山精心布置的法事会场，欧阳夷吾难免心中感动，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欧阳夷吾突然对欧阳观山说道。

“二弟，我有多久没用二弟这么称呼过你了？其实并不是我故意不叫你弟弟，只是你真的很优秀，让我早已习惯了你作为副盟主替我出谋划策的角色，而忘记了你还是我弟弟的身份。”

欧阳夷吾的有感而发让欧阳观山一时很不适应，长大后的两兄弟确实很少再以兄弟的身份相处了。

虽然自己倒是一直对欧阳夷吾以大哥相称，可这称呼中并没有多少兄弟的情份在里面了。这一声大哥，更多的只是出于从小叫到大的习惯而已。

突然听见很多年都没再听到过的二弟两个字，欧阳观山一时之间都有些不适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他，只能哈哈干笑两声作为回应。

欧阳夷吾也不奇怪欧阳观山的这种反应，他也知道这段兄弟的感情如今多少是有些微妙的。

特别是最近盟主一事，兄弟两人之间更是仿佛多了一道看不见更穿不过的墙，将兄弟之间的感情分隔的越来越远。

做了几十年的兄弟，欧阳夷吾自然也知道欧阳观山对盟主之位的执念，想起今日就要替欧阳顺天超度，心中有感的欧阳夷吾也打算对自己这个二弟解释一下自己为何没有将盟主的位置让给他。

“二弟，生在我们欧阳家，就必然会失去很多东西。从太爷创立四海盟开始，咱们欧阳家就没有哪一代人是能够全得善终的。比如我们这一代只剩下了你我二人，而我们的下一代中，如今也只剩下了靖儿一人，再往下，到了顺天他们这代，在靖儿还无子嗣前就算是死绝了。”

欧阳夷吾说的没错，外人们只看到了他们欧阳家创立的四海盟，还有四海盟一统江南三州的无限风光，却很少有人会看见他们欧阳家为了这份风光所付出的代价。

为了守住这份风光，他们只有不停的与外人斗，甚至是与自己人斗。而争斗不止，牺牲也就不止。

欧阳家从来没有哪一代人可以像别人家那样，到了晚年还能与亲朋欢聚一堂，共同聊着儿时的童真。

作为欧阳家直系的欧阳观山，听到这也不免心中跟着伤感，于是开口安慰道。

“大哥，我知道顺天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可你也不要想的太多，踏入江湖便是生死有命，你已经做的够多够好了。”

“其实我做的真的不多。如果我对顺天再严格一些，如果我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他，你说我们欧阳家前后两代人会因为他而死吗？斐侄儿父子还有他，其实都是因为我的错误而死的。还有你，这些年来我对你也亏欠良多。二弟，对不起了。”

这是欧阳观山从记事起几十年来，第一次听见大哥对自己说对不起三个字。

可欧阳夷吾的对不起并没换来欧阳观山的谅解，刚刚还因想起那些亲人之死而心中伤感的欧阳观山，瞬间又被对不起这三个字给引起了心中的不满。

他的确认为欧阳夷吾这个做大哥的对不起自己。欧阳观山将心中升起的不满藏下说道。

“大哥言重了，我俩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大哥对我的照顾却丝毫不少，小时候，大哥为了保护犯错的我，也没少挨父亲的毒打。何来对不起一说。”

欧阳夷吾只是苦笑。

“我知道，你一直想当这个盟主。可却从来没有机会。我们的父亲当年将盟主之位传给了我，而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斐侄儿到顺天，都没想到过让你来接盟主之位。如今更是直接越过你，让靖儿坐上了这个位置。为此，我想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欧阳观山何止是失望，当年没争赢大哥，那是因为欧阳家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他即便不服，可好歹还是能说服自己。

后来没有争赢欧阳斐，那是因为欧阳斐的确是欧阳家百年不出的天才。

他如果没被欧阳顺天联合自己一起冤杀，如今的天榜之上绝对有欧阳斐的名字。

江湖上从未出现过的一家两天榜，自己输给能给欧阳家带来这份莫大荣誉的欧阳斐，自然也不冤。

可既然欧阳夷吾已经打算破了祖宗规矩，将盟主之位传给偏房的欧阳斐，那为何在欧阳斐死后，欧阳夷吾还是没想到自己，而是想到了当时还未成年的欧阳顺天。

特别是欧阳夷吾的理由让他无法接受，因为欧阳夷吾是用盟主之位只给长子长孙的祖宗规矩来劝自己的。

作为长房的欧阳夷吾一系，如今子孙死绝，不得不将盟主之位让出来了。

可他凭什么又略过自己，直接就将盟主的位置给了低一辈的欧阳靖？哪怕欧阳靖是自己的儿子，可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盟主只能一个人当。

欧阳观山何止是失望，他现在只剩下了充满绝望的愤怒与怨气。

欧阳观山近些年来已经心态失衡，早就变成了反复无常之人，因此在越想越气的情况下，不自觉的呼吸也已经开始加重，无法再如通神之人一般控制自己的情绪。

欧阳夷吾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于是继续解释想要求得弟弟的谅解。

“一开始，我的确因为自己是正室长子，所以觉得坐上这盟主之位理所应当。而斐侄儿的确太过优秀，除了他，不管我将位置给了谁，哪怕是作为长孙的顺天，盟中其他人也不会答应。而顺天，确实是我的私心作祟，这也是哪怕我知道斐侄儿死的奇怪，却没有彻查的原因…”

说到这，欧阳观山忍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怨气，厉声问道。

“这些我都懂，我只是不懂为何这次大哥还是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靖儿？”

欧阳夷吾看向他，一个通神之人，情绪反复失常到了这一步，恐怕境界已经不升反降。欧阳夷吾心中哀叹，自己终究是又害了一个家人。

“以你的性格，我真的害怕将来你大权在握，便又想起了四海盟曾经的辉煌跑去找玉龙帮的麻烦。如今的玉龙帮已经今非昔比了，若和他们结怨太深，我真的很怕你和顺天一样走上绝路，到时候我又得再次失去自己身边至亲。”

停了一会，欧阳夷吾情深意切的对欧阳观山说道。

“二弟，你是我最亲的一个亲人了，不管我俩之间有多少不解与误会，可终究是血脉相连了几十年的兄弟。我真的很怕失去你，真的很怕。”

如果淮王李延春在这，他一定会想起王小虎针对他们皇家那份可谓残酷的兄弟感情说的话。

那就是真心才能换来真心，而李延春也一定不会再质疑王小虎这句话的正确性。

因为就连心态大变，已经反复无常了的欧阳观山，在听到欧阳夷吾这段发自肺腑的话后，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那些怨恨。

驱散了怨恨的欧阳观山突然想起了两兄弟从小在一起生活的种种，想起了那会有难一起当的兄弟情深。

再看向大哥，如今这副模样的欧阳夷吾还怎么可能影响到完颜昊天的计划？欧阳观山一咬牙说道。

“大哥，你走吧。现在就离开青州，有多远走多远。赶快走。”

还在期望得到欧阳观山谅解，能帮他放下心中执念的欧阳夷吾不明白自己的二弟为何突然让自己离开青州？

他还是不愿意谅解自己？可就算不愿谅解，可他刚才不还在说找来了得道高僧，要办法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欧阳夷吾想要问个清楚，可欧阳观山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见他还在原地不动，欧阳观山再次催促道。

“大哥，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这些。从小到大，都是你出力我出计，你也一直愿意相信我。今天你就再相信我一次，赶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长大后，欧阳观山终于对着欧阳夷吾真心实意的喊了一声大哥。可这声大哥来的太迟了，迟到欧阳夷吾仍然不为所动的看着他，迟到根本理解不了他心中的焦急。

焦急的欧阳观山一把拉住大哥的手臂，拉着他就往外走，刚走到外院时，门外就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看来门外已经集结了不少的人。

而此时欧阳观山别院中的看家护卫却一个都没看见。本来抓着欧阳夷吾准备将他带走的欧阳观山也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已经走不了了。

“欧阳观山，时辰到了，该办法事了，快点把门打开。”

门外传来一阵浑厚的男声，欧阳观山听出了那是完颜昊天的声音。欧阳观山此刻正在天人交战，这门他开还是不开？

可事到如今，这门开与不开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一声巨响，整个大门被人从外震碎，然后一群穿着各种服侍的人都冲进门来。有农民打扮的，有行商打扮的，可不管哪种打扮，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

从这些人的脚步能看得出，他们的武功都不弱。

看着闯进来的这些人各个都面露不善，再联想欧阳观山一直让自己快走，欧阳夷吾也明白了过来。所谓的法事很可能是一场针对自己预谋很久的埋伏。

待这群穿着各异的人都进来后，一身和尚装扮的完颜昊天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看了眼已经四分五裂的大门，完颜昊天笑着对欧阳观山说道。

“兄弟果然还是兄弟，临了居然还是选择了救兄弟。我本来挺想扮演一回高僧，念念佛法的。你没看见我有多认真？这身衣服可不好找。可你却坏了我的兴致，让我当不了高僧，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生气吗？”

话音一落，完颜昊天的笑容也随之收走，全身开始散发出强大的威压，狠狠的盯着欧阳观山。

被完颜昊天的气势所迫，欧阳观山双脚一阵发软，幸好身边本来被他拖着手臂呢欧阳夷吾反手将他扶住，这才站稳了。

欧阳夷吾虽然猜到自己可能被自己的弟弟出卖了，可依然脸色平静的说道。

“看阁下这身打扮，想必就是我二弟口中的那位得道高僧吧？不过阁下好像并不是来办法事替人超度，而是来找我的。”

本是对着欧阳观山杀气尽显的完颜昊天，转头看向欧阳夷吾时，却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

“未曾得道，也不是高僧，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的确是来找你，也的确是来超度的。不过不是替你那狗屁孙子，而是替你超度。”

完颜昊天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是来杀欧阳夷吾的。

“我欧阳夷吾虽在江湖有些薄名，却从不敢小瞧天下英雄，凡是打过交道的自是不敢忘记。不过我好像并不认识阁下，你既然要替我超度，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吧？”

“北元，完颜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