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日色将尽，一池边的剑意缓缓散去。
勾芺睁开眼睛，一身剑意伤痕有若爬虫逃离般消失。
在池边坐了少许，勾芺伸手向一旁的池中，身上残余的剑意引渡而出，将一整块的池上晚风割裂。
“依旧不够。”丛中笑坐在一旁的桥上，看着这边的情形平静的说道。
勾芺沉默了少许，说道：“离三千丈还有多远？”
丛中笑喝了口酒，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说道：“还有几年。”
勾芺看回池中渐渐弥散的剑意，没有说话。
丛中笑说道：“或者你可以去弄柄剑来，尝试一下磨剑。”
十年磨一剑，本就是十年剑宗磨剑崖的由来，崖上弟子，纵使是剑圣青衣上崖之时，亦是要先磨剑，才学剑。
只是有些人需要磨二十年，而有些人只需要磨一天而已。
勾芺看着丛中笑问道：“为何磨剑？”
丛中笑想了想说道：“或许便是为了追寻剑意剑势与自我的身心合一？我是人间剑宗的，师父当年并没有要我磨剑，所以我也不清楚。”
勾芺沉默了少许，说道：“你有剑吗？”
丛中笑平静说道：“我只有在出剑的时候才会找柄剑，平日里总带着剑有些麻烦。所以你说我有没有剑。”
“哪里可以找到剑。”
“城中铁匠铺就有，二十两一把，未开锋的青钢剑。丛刃的就是在那里买的。”
勾芺点了点头，起身向着离开一池的桥边走去。
“只是无论是哪种方式，都不可能短时间内让你拥有上到磨剑崖顶的能力。”丛中笑在身后说道。
勾芺抱着折断刀尖的斩妖刀，在那处桥上停了少许，说道：“我知道。”
丛中笑亦只是提醒而已，是以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池边的亭子里却是再度坐了四个师兄，不知何时已经从凤栖岭那边回来了。想来此时南衣城中应该已经没有了妖族，都在南衣城向北过去的凤栖岭那边。
只是不知是皱眉师兄掀桌子的事，还是因为别的，几人却没有打牌的意思，只是各自沉默的坐在亭中。
勾芺从一旁路过，还是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叫了两句师兄。
几位师兄都是心不在焉的应答着，连当初一开始的时候说的要比试一下决定师兄弟顺序的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勾芺本想离去，只是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
皱眉师兄看着去而复返的勾芺，皱了皱眉头说道：“师弟还有什么事吗？”
勾芺点了点头，看着亭中的四人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下几位师兄。”
摸鼻师兄说道：“师弟你问吧。”
“师兄们以剑崖剑梯来算，大概是在多少丈？”
四个师兄听见这个问题，倒是犹豫了一下，互相张望着，不知如何作答。
勾芺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不便回答，那就当我没问过。”
土块师兄摇了摇头说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们天天都在剑宗中打牌，也没去想过这些问题，听丛刃说你来剑宗便是想要上磨剑崖顶，师弟你呢？”
“两千九百九十九。”勾芺缓缓说道。
皱眉师兄倒是有些错愕的看着勾芺，说道：“你才二十岁吗？”
勾芺还没有说话，已经另有师兄说了：“好像只比丛刃大两岁。”
亭中沉默下来，好似一阵风吹过，亭中瞬间便只剩下三人，再看时，皱眉师兄已经出现在二池上，踩在水面看着勾芺说道：“来试一下。”
勾芺沉默少许，于是也踏上了二池水面。
亭中的师兄看着勾芺那柄断刀，在亭中角落里摸索了许久，找出两把积满灰尘的剑丢给了二人。
勾芺看着悬在身前的二十两银子的青钢剑，将斩妖刀丢入亭中，伸手握住了那柄剑。
皱眉师兄看着勾芺左手执剑的模样，又看向他没有手掌的右手，同样将手中的剑放到了左手。
勾芺并没有说什么，左手执剑的确有些不顺手。
二人执剑立于池上，天色昏黄，但晚风不来。
虽说当世剑道之人，多以驭剑为主，但是那是在特殊情况下的做法，譬如别人道门之人与你打架，二人之间隔了好几座青山，剑修只能以飞剑应对。
剑道的含义，自然是握在手中才是最强的。
否则七师兄当年的人间一线，又何必以自身魂体去犯险。
“请。”皱眉师兄轻声说了个请字，左手举至眼前，青钢剑反橫于身前，一身剑意凝而不散，自然便是让勾芺先的意思。
勾芺没有说话，左手执剑斜垂于水面，巫鬼之力附着而上，散发着浓郁的黑气，与另一边的皱眉师兄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都是剑意，但是因为二人所修不同，是以也有些差异，皱眉师兄是槐安正统剑道，以道门修行为基础，一身气势大有中正平和之意，而剑法来自磨剑崖，孤冷傲绝，自有凌厉之势。
勾芺则是南方巫鬼神教的传承，巫鬼之力近于冥河之力，自带有阴冷的气息，剑意虽说在丛中笑的剑意中磨炼了几日，但是终究是来自秋水自行改动过的秋水剑意，与正统磨剑崖剑意相比，却还是要柔和几分。
但是终究是剑意，再如何柔和，也不可能温婉如水。
晚风徐来。
三位师兄站在亭边，此时都是有些忐忑的看着池上二人。
“你们说，谁能赢？”摸鼻师兄摸了摸鼻子问道。
“要不开一庄？。”土块师兄说道。
“我压皱眉赢。”
“那我压勾芺。”土块师兄说道。
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看去，丛中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三人无奈的说道：“师父你这样剧透真的好吗？”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你们好歹也是剑道天才，还比别人大一轮在这里，如果这都打不赢，说出去不是丢我的脸？”
几人讪讪的闭了嘴。
总觉得丛中笑的话里行间总有一些对于他们终日打牌懈怠于剑道的不满。
果然丛中笑的下一句话便是：“如果皱眉输了，给我老老实实的去锤炼自己的剑道，三年之内不能打牌。”
“师父你就是嫌我们半夜打牌太吵了吧。”摸鼻师兄摸了摸鼻子说道。
丛中笑自然不可能承认，平静的说道：“我要你们给丛刃找点事，不是让你们沉迷进打牌，这里是剑宗，不是牌馆。”
几人都是老实的闭上了嘴，而后看向池上已经交锋到一处的二人。
动静自然不可能不大，但是却都是被压制在了二池之中。
丛中笑自然不可能专门过来只是骂一顿几人，将勾芺与皱眉师兄的剑意限制在二池中才是他来的目的。
皱眉师兄的剑意虽说更为凌厉，而后此时场上却是大多由勾芺的剑意占据了优势，两柄青钢剑带着极为强横的力量不断交击在池上各处，虽然是二十两银子一把的剑，但是在各自力量的加持下，却是没有断折，只是剑身之上隐隐出现了不少裂纹。
在池上的二人自然无暇顾忌这些事情，尽管丛中笑已经抑制住了那些剑意，但是对于他们二人而言，依旧是极为凶险的事情，修行再如何将人变得不像人，终究也无法脱离人的范畴，随着二人交锋的激烈化，谁都无法再去顾及什么，少有差池，便是生死之间的事情。
当年白衣一早便说过，在他们那种境界的人打架，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便是因为一旦人所持有的力量超脱于自身，便很容易收不住手。
修行越往上走，自身的力量便会越发超越自我的能力范畴。
显然勾芺与皱眉之间的问题便出在这里，越是实力相近，便越无法收住手。
皱眉师兄一开始没有想过勾芺这个才二十岁的人会强到这种地步，尽管知道丛刃被他暴打过一顿，但是终究丛刃比他小了十多岁，是以也没有想这么多。
匆匆一剑格挡下勾芺的剑势，皱眉师兄也顾不得这么多，双手飞快的交错过去，将原本握在左手的剑换回了右手。
青钢剑重回右手的皱眉师兄气势骤然一变，先前还有些凝滞的剑法也变得流畅起来，勾芺的数次出剑都被轻易的挡了下来。
勾芺皱了皱眉头，匆匆向后退去，然而下一刻，皱眉师兄的剑却是瞬息之间突破了空间枷锁，直刺向勾芺面门。
倏忽之间变动，一时间二人都是有些猝不及防，勾芺没料到皱眉师兄的剑会突然这么快，皱眉师兄也没想到这一剑勾芺一时间竟是来不及回防。
这便是难以收手所引起的后果。
连一旁的丛中笑都是下意识动了动指头，似乎便要出手截住这一剑。
只是下一刻，勾芺浑身都被黑气包裹，而后骤然如流沙般散开，那一剑刺入了空处。
勾芺再出现时，却是出现在了皱眉师兄的身后，收回了剑，没有再出手。
巫术·流沙，鬼术·越行。
这便是方才勾芺逆转一切的术法。
皱眉师兄收回了剑，转身看向身后的勾芺。
“我输了。”勾芺喘着气说道。“你没有动用道术，而我用了巫鬼之术。”
皱眉师兄重新落回水面，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是我输了，你依旧是左手，而我换成了右手。”
勾芺看回自己的那只右手，缓缓说道：“我没有右手，是我自身的问题，与这场比试无关。”
皱眉师兄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今年三十二岁，在人间剑宗修习剑法二十多年，而你才二十岁，以前还是用刀的，如何看，都是我输了。”
勾芺沉默着，倒是没有再争论下去。
皱眉师兄叹息了一声，有些失落的向着亭榭走去，却看见三个师弟都是在亭中热泪盈眶的看着他，说道：“师兄你没有输。”
没来由的一阵感动，但是他终究要尊重事实，看着三人难得的笑了笑，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辩驳的。”
三人热泪盈眶的说道：“师兄你输了，我们三年不能打牌啊。”
皱眉师兄神情一滞，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勾芺认真的说道：“你输了。”
......
是输是赢，勾芺自然不会在意。
他答应与皱眉师兄的比试，也不过是想看看剑宗中的这些师兄们，究竟是到了哪种地步而已。
严格说起来，方才那场比试的确是自己输了。
就算他右手还在，亦没有可能赢过用右手的皱眉师兄。
便是在于最后那一剑，有些出奇的快，完全不符合人间常理。
丛中笑对于输赢，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诫了一番四个弟子，终究将来人间剑宗是要靠他们撑着的，不能太过于沉迷打牌，而后便离开了二池。
几人在亭中讨论了少许方才那场比试，勾芺将剑还给了几位师兄，只是显然那柄剑已经无法再用，土块师兄接过剑随手敲了敲，剑身便崩碎一地。
勾芺从一旁拿起自己的斩妖刀，看向皱眉师兄问道：“最后那一剑是什么？”
皱眉师兄手中的剑早在池上便已经碎裂，尽管有剑意加持，但是依旧承受不住。
听见勾芺的问题，皱眉师兄看向北方，缓缓说道：“七师祖的快剑。”
所谓七师祖，自然便是前代剑法天下第一的磨剑崖七师兄。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真的很快。”
纵使他以鬼术·越行出剑，也不如那一剑。
他在十丈外出剑，然而剑却在你面门，无论如何，这都是极为恐怖的事情。
“当然很快。”皱眉师兄解释道，“谁都知道七师祖曾是复古流剑派的代表人物，只是碍于复古剑派的短处，才上了磨剑崖，虽然修行了当世主流剑道，但是终究还是无法放下那些东西，所以他的剑，向来是人间最快的剑——剑不够长，便以速度取胜，当然，这种剑是无法用复古剑派施展的，因为必须要能修行，才能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出剑。”
勾芺听着皱眉师兄的解释，却是蓦然有个想法，看着他说道：“如果以这种快剑与那一式人间一线结合呢？”
“你会人间一线？”皱眉师兄有些惊讶的问道。
勾芺点了点头。
皱眉师兄沉默少许，说道：“不可能，人的魂体无法承受这种极限，你从方才那柄剑的下场便可以知道，如果真的以魂体施展这种快剑，可能你剑还未出，自己便先死了。”
勾芺回头看向二池水面，却是皱眉说道：“不能理解。”
皱眉师兄想了想，说道：“道圣的尘埃论。”
道圣李缺一被誉为道门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人，甚至可以比肩剑圣，不然也不可能以道四十九或是缺一为名。
只是他一生都在探究着许多东西，譬如与剑圣一同研究无尽深洋之事，李缺一的猫等等。
尘埃论便是他曾经提及过的一个理论。
世间万物皆是由极其细微的尘埃组成，细分至不可再分的程度，是世人无法看见的，又被称为缺一粒子。
以这种说法而言，无论是人，还是剑，又或者道术元气，都是以无穷多的缺一粒子组成。
当速度足够快时，缺一粒子所蕴含的能量远超自我质量本身，便会有极高的几率逸散向不可确定的地点，从而导致物质解体。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你人不会像剑一样崩溃？”
皱眉师兄说道：“所以这是复古剑派无法施展的剑法，因为就算你的剑真的那么快，但是你人无法承受，之所以我们能够施展，便是在于天地元气的利用。以道门元气为基础，给人自身一个缓冲空间，从而避免自身解体，而魂体不行，世人魂体一般无法接洽元气。”
勾芺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一些。
对于尘埃论，实际上他并不陌生，就比如先前他所使用的巫术·流沙，如果李缺一的尘埃论成立，那么也是可以以此解释的。
鬼术·越行或许也可以。
皱眉师兄说到这里，却是难得有了一丝得意，说道：“这一式，是师父都不曾学会的，人间或许也只有我会了。”
勾芺看着他说道：“果然师兄还是师兄。”
既然比试输了，那么自然皱眉依旧是师兄。
皱眉却是看着勾芺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却是其他人的师兄。”
其余三人听到这里，纷纷顾左右而言之。
勾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与几人道别离去。
走到三池边，丛刃背着两柄剑蹲在回廊上发着呆。
看见勾芺走来，倒是没有继续沉默，神情有些复杂的说道：“看来当初你的确留手了。”
勾芺看着他说道：“你也知道了？”
丛刃说道：“你们在那边动静那么大，我能不知道吗？”
勾芺对于先前的那个问题不置可否，平静的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上磨剑崖？”
勾芺回头，丛刃已经站了起来，便在那里看着他，补充道：“现在我们是师兄弟，总可以说一说吧。”
勾芺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因为我想活的明白一些。”
就像当初丛中笑与丛刃说的一般，他们不去想，便活不明白。
“如何才算是明白？”丛刃有些不满意这个回答。
“比如知道自己是谁。”勾芺缓缓说道。
丛刃怜悯的看着他，说道：“看来你的确病得不清。”
勾芺看着丛刃眸中的那种怜悯，平静的说道：“只是你不是我而已。”
丛刃没有纠结下去，看着勾芺说道：“那师兄他能上多少丈？”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和我一样。”
虽然输给了皱眉师兄，但是二人的确只是伯仲之间而已。
丛刃叹息一声，说道：“看来真的是白发三千丈啊。”
勾芺转身沿着回廊走着。
丛刃在后面缓缓自言自语的说道：“其实我也想过上崖去问一些东西，毕竟那个地方是最接近剑圣的地方，但是我才两千丈出头，不知何年才能上去。”
勾芺只是走着。
“如果哪天你上去了，帮我问一个问题吧。”
丛刃说道。
勾芺遥隔着三池回廊看着丛刃，丛刃没有说是什么问题。
但是勾芺知道。
沉默许久，勾芺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