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岭作为槐安第一大山脉,无论是辐射地域广度,还是东西绵延长度,都是仅次于幽黄山脉的存在。
基本上槐安南北便是以此山脉为界限,所见光景亦是大有不同,以李缺一所言,这是因为南来季风被凤栖岭阻隔而回,从而导致了两地气候的差异。
天下修行者有许多便是汇聚在凤栖岭上,岭南多剑宗,岭北多道门,当然凤栖岭还是以剑宗为主,道门的分布更靠近北方大漠那边,大道当年从函谷关而来,自然而言由北向南辐射,而后复古流剑道汲取道门长处,形成当世剑道,以偏向东面藏于青山中的流云剑宗为起点,向南方传承而去——虽然磨剑崖是天下第一剑宗,位列四大修行之地,但是从底蕴而言,流云剑宗才是剑宗之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存在。
而后才在凤栖岭形成了大量修行之地汇聚的情况。
虽然在丛中笑那些人眼中,凤栖岭所存在的那些修行者,不过都是些修行界中下游的存在,但是依旧不可否认,倘若某一日修行界若要形成人间型体制,凤栖岭上那些大批的修行者无疑是最为中坚的力量。
随着妖族进攻南衣城的消息穿至凤栖岭,自然有许多修行者有些坐不住,他们有许多本就是南衣城人士,用当年道门竹寒他们的话而言,修行界上游大多抱持疏离人世尝试脱离人间烟火的态度,但是在下游,却依旧有着许多人要向着人间靠拢,上者闻道,下者不可见,只能见见人间,才能觉得自己尚且活着。
否则当初李阿三送往槐安的那二十万大军之中,也不会存在着近千道门之人。
那些许多怀以热忱之人,剑修与道门之人夹杂着,汇聚成一支不少的部队,从凤栖岭的深山中走了出来,而后停在了岭下那条大河边。
不是愁如何渡河。
而是看起来有人不让他们渡河。
四个近乎一模一样的青年在山下平缓的河流南边摆了一张简单的桌子,正在坐在那里搓麻将搓得起劲,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大批的人一般。
那些岭上修行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虽然看起来他们四个只是在那里搓搓麻将而已,但是他们很清楚,那四个人便是为了他们而来。
毕竟人间剑宗的四兄弟,虽然在人间名头不甚响亮,甚至不如他们的师弟丛刃,但是身为修行界之人,他们却还是有所耳闻。
迟疑了少许,最终还是一个看起来要年长许多的剑修站了出来,停在山脚下,向着四人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四位师兄。”
倘若真要论辈分,人间剑宗的辈分一般都是低于许多修行者,但是既然别人是天下三大剑宗的人,自然便要叫师兄。
皱眉师兄甩出一张幺鸡,随口应了一声。
这种来意不明的态度,难免让众人心中有些忐忑。
年长剑修沉默了少许,开口说道:“不知四位师兄来凤栖岭这边,是为何事?”
“在城中打牌输太多,换个地方转转运。”
这种一听就是鬼扯的话,他们自然不会相信,迟疑了少许,那人问道:“这是宗主的意思?”
凤栖岭有许多剑宗,也有许多宗主,但是只说宗主二字,自然便是人间剑宗宗主丛中笑。
皱眉师兄皱了皱眉头,继续看着自己的牌,说道:“既然知道是宗主的意思,又何必再问?”
那个剑修虽然面对这几个不知底细的师兄有些底气不足,但是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大量的修行者,却是咳了咳,说道:“就算是宗主,也不能无缘无故便将我们拦在凤栖岭这边,我们需要一个理由。”
摸鼻师兄摸了摸鼻子,笑着看向那些人说道:“当年槐帝在岭下看着你们一句话也不说,当时怎么不见你们要个理由。”
“那是前代的事情,他们为何不要理由,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要理由。”年长剑修说道。
第三个师兄看着他们说道:“那你们的理由呢?”
年长剑修说道:“我是南衣城人士,自然要回援南衣城。”
第三个师兄点了点头,说道:“你可以过去。”
年长剑修倒是有些没想到他们这么轻易的便同意了,身后亦是有不少剑修或是道门之人说道:“我也是南衣城人士。”
师兄点点头说道:“你也可以过去,他也可以过去。”
众人面色有些古怪,如果都可以过去,他们来这里拦什么。
却见那个师兄摸了张牌,毫不犹豫的打了出去,而后继续说道:“但是你们都要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麻将落在牌堆里,发出干脆的碰撞声,一众修行者都是沉默了下来。
河边只剩下窸窣的流水声与师兄们打牌的声音。
“为什么?”
皱眉师兄依旧皱着眉头,握着手中那张牌有些犹豫不决,许久才缓缓说道:“因为你们过去,属于越界行为。”
剑修还没有说话,第三个师兄便开口了,只是显然是与这些事情无关的话:“师兄你快点咯,别磨磨蹭蹭的。”
剑修沉默少许,说道:“人间剑宗呢?”
“我们都在这里打牌,你觉得我们能够分身去插手人间的事情?”第三个师兄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他。
人间剑宗不算勾芺与秋水,就只有六个人,四个人都在这边打牌,自然不会管那些事情。
年长剑修看着四人,缓缓说道:“但是这应该是我们的事。”
“你们是修行界之人,就这样插手人间之事,我们人间剑宗自然要管管。”
“谁给你们的权利?”
“当年李二管着天下闲事的时候,没人问过谁给他的权利。”
为什么,因为在剑圣上崖前,李二便是天下第一。
年长剑修沉默少许,身后长剑出鞘橫于身前,缓缓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师兄们赐教。”
皱眉师兄皱着眉头,死死的看着身前的牌,手中握着摸了好久的那张牌犹豫了很久,而后突然一把掀了牌桌,握着那张牌站了起来,看向剑修说道:“好。”
第三师兄错愕的看着被掀乱的牌桌,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
皱眉师兄故作没有听见那句话,颇为滑稽的握着那张牌向着剑修走去。
剑修看着就这样走来的师兄,不解的问道:“你的剑呢?”
皱眉师兄停在剑修十三丈外,抬起手摊开在一众人身前,平静的说道:“在这里。”
掌心躺着一张牌,上面刻画着一个鲜红的“中”字。
剑修或许是受了皱眉师兄影响,或许是的确有些不满,皱着眉头说道:“你侮辱我?”
皱眉师兄只是摇了摇头,剑修恼羞成怒,身前悬浮的长剑带着剑风,极为迅速的刺向皱眉师兄。
瞬息之间那柄剑便抵达了皱眉师兄面门,只是却没有再前进一分。
因为在剑修喉前便抵着一柄剑,一柄鲜红的大剑,剑尖便裹挟着寒意触碰着剑修的喉间皮肤,剑柄依旧在皱眉师兄手中。
便是那张突然之间便变得极为狭长的红中牌。
剑修咽了咽口水,小心的说道:“你这算不算耍赖?”
皱眉师兄平静的说道:“你的剑没有我的长,怎么能算耍赖?”
当年磨剑崖七师兄将三尺剑换成了四尺决离,便是一个极为典型的例子、
年长剑修沉默着,放开了对于自己剑的控制,无人驭使的剑自然落了下去。
“看来师兄的确是师兄。”年长剑修行了一礼,而后说道,“但是我们依旧不服。”
皱眉师兄握着那柄红中剑,平静的说道:“所以?”
“所以我们决定一起上。”
皱眉师兄依旧是简单的一个字——“好。”
那些从凤栖岭下来的修行者们都是呐喊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助威一般,长剑出鞘,道术席卷,浩荡的向着皱眉师兄而来。
皱眉师兄只是平静的握着那柄长剑,一剑荡平所有。
片刻之后,凤栖岭这一处青山下便沉寂下来,一众来势汹汹的修行者们人仰马翻的倒在大河北面。
虽然看起来极为狼狈,但大多只是被皱眉师兄打掉了剑而已,并没有太重的伤势。
长久的沉默之后,先前的年长剑修神情复杂的看着皱眉师兄,他的确想过这几个师兄或许会很强,但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些人竟是没有一个能撑过一招的。
“人间剑宗这种做法,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站在了妖族那边?”
皱眉师兄听着他的质问,平静的收回红中,说道:“我们没有站在那一边,你们是越界之人,我们也是,越界之人不应该存在立场。”
年长剑修沉默少许,缓缓说道:“或许你们是对的,但是我们只是一些先行军而已,纵使你们拦下了我们,后面来的那些师叔们,你们还能像这样拦下?”
皱眉师兄平静的说道:“来了再说,至于你们,还是请回吧。”
身周无数被打落的长剑落回那些人手中,皱眉师兄坐回了牌桌前,将手中红中丢回桌案。
那些人们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走回了青山之中。
河边沉寂下来。
第三师兄看着皱眉师兄叹了口气,说道:“师兄啊。”
“嗯?”
“你虽然赢了剑道,但是也输了牌品。”
“有吗?”皱眉师兄皱着眉头疑惑的看着他,指着乱七八糟的牌桌,说道,“什么时候的事?”
南衣城。
丛刃抱着剑坐在南衣河中的小舟上,沉默的看着那条南北大街上不住穿梭而去的妖族。
在昨日他打算与妖族一同攻城的时候,城主便选择打开了城门,放妖族越过南衣城而去。
此时长街之上,自然满是妖族,家家闭户而不出。
沉默的看了许久,小舟顺着南衣河漂流而去,直至下游的剑宗园林外。
丛刃系好了船,上岸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丛中笑依旧趴在一池桥边护栏上睡着觉,全然未曾理会妖族借城中大道而去一事。
丛刃在桥头站了许久,走过去将丛中笑手中那个几乎要掉下来的酒坛拿了下来,摆在了桥上,而后在一旁坐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丛中笑才醒了过来,打了哈欠,下意识的想要喝口酒,才发现手中的酒坛不见了踪影,回头便看见丛刃坐在身后的酒坛边。
“来了。”丛中笑扭身抄起酒坛,喝了一口酒,随意的说道。
丛刃久久的看着他,而后缓缓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丛中笑提着酒坛再度趴回护栏上,平静的说道:“说吧。”
“人间剑宗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丛刃的招牌式意义问题。
丛中笑看着悬垂的枯萎的桃树枝桠,缓缓说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桃树存在的意义?”
丛刃说道:“我不是桃树,我是人间剑宗的人,所以我看不明白。师兄们与城主所说,皆是为了人间制衡,但是也未曾见到人间剑宗真的对人世做出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
“你不是桃树,但我是桃花。”丛中笑平静的说道。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桃花的意义?”
“意义也好,价值也好,终究是由群体定义的概念,桃花对于自身而言,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它只有开谢,其他的一切,结果也好,供人享用也好,都与它无关。”
“所以人间剑宗的意义,就是他的存在或是消亡。”
“是的,你要看意义,你只有去往人世,你站在世人的层面,你才能看见它对于人间的意义,譬如制衡,譬如守界。”
“这场战争呢?”
“这是人世界限之内的事情,妖族也好,南衣城也好,终究是人世的东西,我们不会强加对错,我们只会顺应大流。”
“但我以为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让整个人间向着更好的方向而去。”
“槐都的槐树与南衣城的梧桐,哪个是更好的东西?”丛中笑平静的说道,“好坏是无法精确定义的概念。如同善恶,如同对错。槐都的槐树,虽然被世人所质疑,自有存在的好处,木旁有鬼天下安宁虽然是至今没有根据的东西,但是在槐安兴盛槐树之后,国势才定了下来,这是不可否认的。你如果站在黄粱来看,这是无比荒谬的东西,一如我们看待他们的鬼神信仰。”
丛中笑喝了口酒,看着丛刃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槐帝的做法至今无人知道对错,但你觉得修行界应该站出来,以世人无法到达高度重新定义人间。但是你要清楚,修行界对于人间而言,始终是越界的存在,我们无法在其中抱持立场,人间未来的走向,是好是坏,不应该由我们决定。”
“修行界如何知道世人不想向着那些方向去?”丛刃反问道。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我不想与你说一些什么子非鱼之类的巧辩,但你要知道,但凡已有,必是最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知道贸然改变,人间究竟会迎来毁灭或是新生。南衣槐帝他们是赌徒,但我们不应该再做那样的人。”
丛刃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知道了。”
“想通了?”
丛刃摇了摇头,说道:“并没有,所以我还要再想想。”
丛中笑缓缓说道:“如果还没有想通,就不要来问我了,成天说些这种东西,很累的。”
丛刃点了点头,说道:“好。”
从当初他与丛中笑闹翻至今,他便在不停的找着人辩证着,除了那个只看生死不看意义的妖主,其他人或多或少都给过一些答案。
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或许是为了看得更明白。
丛刃在桥边又坐了一会,站起身来,这才看见在一池另一边勾芺正坐在剑意之中淬炼着自己的剑意。
本来想去找他说说,但是犹豫了少许,想起了那日在船上勾芺所说的——你企图在我这里找认同感,无疑是极为愚蠢的事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本来与这样的疯子谈论,应当是可以有极大收获的事情,奈何勾芺亦是妖主那种看着生死的人。
“走了?”丛中笑喝着酒说道。
丛刃点了点头,而后环顾了一下剑宗,有些奇怪的问道:“秋水师妹呢?”
“她出去了。”
“哦。”
槐安东海畔的某座高崖。
李阿三低头看着崖坪中那一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泉,突然叹了一口气,看向清泉对面对坐的那个人,说道:“你怎么看?”
端坐崖上神情平静的八师兄淡淡的说道:“我不看。”
李阿三摇摇头说道:“既然你不看,把我带到崖上来做什么?我在崖上又什么都看不见。”
八师兄平静的说道:“所以你也别看了。”
李阿三沉默少许,说道:“你这样,算不算插手人间的事?”
八师兄只是看着身前的那柄破剑,说道:“不算,我只是找一个老朋友叙叙旧而已。”
李阿三倒是有些惊奇的说道:“我配做你的朋友吗?”
“你不配,但是有时候可以是一段时间。”八师兄淡淡的说道。
李阿三看向崖下,三千多丈的高崖之上云雾萦绕,什么都看不见,叹息一声说道:“比如在这种人间需要一个帝王来统筹关于妖族之事的时候。”
八师兄没有说话,如同一个坐在崖上的石塑一般。
“你这样,可以归属为越界了,八师兄。”李阿三缓缓说道。
李阿三当年与磨剑崖第十一弟子交好,自然可以以八师兄相称。
八师兄抬头看着李阿三,平静的说道:“首先,我也是妖族。”
“但你是人间最高的人,当年之事,你尚且可以以道圣李缺一尚在人间解释,如今呢?”
“从来没人说过人间最高的人不能插手人间之事,你们看师父看得太久,形成了这种惯性思维而已。”
李阿三站了起来,走到崖边百无聊赖的看着云海与渺远的无尽深洋,叹息着说道:“终究不讲理天下第一。”
“你我都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八师兄平静的说道,“我没有杀了你,已经是极为讲理的事情。”
李阿三笑着说道:“似乎的确如此。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你就算回到人间,又还能活多久?”
“你呢?”
“比你久一点。”
李阿三笑意敛去,回头看着那个面容平静的师兄,缓缓说道:“看来无论如何都是我输了。”
“本来就是你输了。”
李阿三却也没有争辩下去,看着八师兄说道:“现在我在崖上,自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八师兄平静的看着清泉破剑,说道:“事实如此而已。”
李阿三皱眉看着八师兄,迟疑的说道:“所以你骗了我什么?”
八师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头越过云海看向南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