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二池那个亭子的时候,丛刃正被他某个师兄按在牌桌上,一脸不情愿的和他们搓着麻将。
见到勾芺路过,一脸希冀的看着他,期望他能够将自己解救出来。
勾芺只是看了一眼,想起丛中笑的那些话,自然没有理睬丛刃的求救,那几个师兄们倒是颇为友善的和勾芺打了招呼,当然不外乎想要勾芺也加入进来的意思。
勾芺沉默少许,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对于他们打招呼的回应,而后抱着刀离开了这里。
坐在临水的师兄皱了皱眉头,说道:“七师弟好像与你一般有些自闭啊。”
丛刃点头如捣蒜的说道:“是啊是啊,他还有些精神病,不如你们去调教他吧。”
皱眉师兄说道:“那不行,师父说了,必须先把你弄清白。”
“你们不是说还要找他打一架定下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吗?现在就可以啊。”丛刃依旧没有放弃。
摸鼻师兄摸了摸鼻子,说道:“打牌最重要,打完了再说。”
“......”
勾芺并未在意身后那些沉迷打牌的师兄们的议论,只是抱着刀平静的走着。
到了三池那边的时候,才看见秋水就在那些回廊中,没有翻看丛中笑给她的剑崖剑法,只是看着自己。
避开了秋水的目光,勾芺侧头看着池水,从一旁走了过去。
“当初在京都,李阿三究竟与你说了什么?”秋水站在勾芺身后问道。
勾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秋水,那双熟悉的眸子里似乎有些被疏远的悲伤,但是勾芺并不想看见。
他连自己都未曾看明白,又如何去看他人?
“你不会想知道的。”勾芺转回头,却也没有继续走开,只是背对着秋水说道。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但那是与你无关的事。”
秋水已经无数次听见这一句话,在妖主口中。也在勾芺这里。
“你们总说着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人间怎么能是这样的?”秋水悲伤的说道。
勾芺沉默许久,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譬如青衣女子的出现到死去,譬如红浸珊一路漠然的同行,在他身边的诸多事情,总是与彼有关,与此有关,但与彼此无关。
人间自是疏离。
在谣风那里猫妖青年那件事中,他们都是深有体会。
“人间就是这样的,秋水。”勾芺平静的说着,而后沿着回廊走去。
剑意四起,回廊水池中一片寂然。
勾芺看着身前泠然而立的秋水剑,没有说话。
“今天你总要与我说清楚。”秋水看着勾芺的身影说道,手中掐着剑诀,剑鞘之中空空如也。
勾芺伸手握住了那柄出鞘的剑,平静的说道:“说不清楚的,今天说不清楚,明天也说不清楚,就算到死,那些事情依旧说不清楚。”
秋水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固执的让秋水剑拦住勾芺的路,秋水剑被勾芺握住抛回剑鞘之中,而后回廊上只剩下了秋水自己。
长久沉默,或许悲伤。
勾芺走回楼阁之中,久久的看着方才握过秋水剑刃的左手,却是无比的茫然。
掌心一如既往,伤痕转瞬即逝。
但他分明早已经将那个妖心剜了出来,为何还会有妖力的存在?
勾芺将斩妖刀拔出来插在房中,伸手抹过那面锋利的刀刃,一道血口瞬间出现,而后又缓缓消失,只留下一道极为轻淡的白痕。
就像当初在京都之时,他自残的那些伤痕一般。
勾芺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惶恐。
所以,自己已经被妖心完全同化了吗?
那么自己究竟是妖,还是人?
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很多年,他曾经以为那些疑惑来自于人世对于他的自我认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
你究竟想成为妖,还是想成为人?
勾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以为那不算是个问题。
我本来就是妖啊——这是一句他曾经与自己说了无数次的话语。
但是李阿三他们却告诉了他,你不是的,你是人,你只是拥有着一颗妖心。
那么,我究竟是想做妖,还是做人?勾芺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就像茫茫然之间,便出现在大河的分流之处,一切未知,但你要有一个选择。
勾芺心中万千个声音在喧闹着,他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伸手附着巫鬼之力抹过斩妖刀的刀身,血色褪去,知守二字现出。
勾芺颤抖着轻抚着那二字。
我该知的是什么,该守的又是什么?
我从哪来,又到哪去?
我曾是什么,又变成了什么?
我最终会是什么?
一切喃喃低语般的疑问都没入人间浩瀚的喧嚣之中,坠入深海,遁入星辰,从此再不见回音。
也没有答案。
秋水长久的站在回廊中,有风声从遥远而来,也要到遥远而去。
路途只有一个自己。
一切故事的缘由都藏在沉默里,也藏在喧闹中。
你要将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问遍。
才能慰藉那些惶恐与张望。
就像黄粱风雪中的那些事情。
但当石头保持沉默的时候,你便只能等待,或是继续向前而去。
.......
丛刃好不容易从几个师兄手里跑脱出来,跑到三池那边,见秋水拿着剑法册子站在那里发呆,还以为遇到什么不能理解的东西,好心想要帮她解答一下,但是被拒绝了,丛刃也不气恼,又沿着碎石路跑去勾芺所在楼中看了看,见勾芺也在房中发呆,不由得有些羡慕,于是绕开了二池那几个师兄所在,跑回了一池桥边。
丛中笑依旧在睡觉,还在打着呼噜。
天下第一剑客打的呼噜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丛刃在一旁看了少许,突然发现丛中笑鬓角有一丝白发,犹豫了一会,凑上去帮他拔了下来。
丛中笑被这阵拉扯给弄醒了过来,提着酒坛喝了一口,又看着丛刃说道:“怎么不去打牌?”
丛刃在桥上握着钓竿坐了下来,两条腿穿过护栏耸搭在溪流上晃晃悠悠,说道:“钱输完了,就不打了。”
丛中笑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那出去赢点回来再打。”
丛刃却是没有回应,只是握着钓竿无聊的晃着腿,而后抬头看着桥两头的那些枯萎的树,说道:“桃树怎么不开花了?”
问题有些奇怪,一般问这种问题的,大多是四五六岁的孩童。
丛中笑倒是极为宠着丛刃,回答道:“因为它们要春天才开花。”
丛刃看着丛中笑说着:“你不是很喜欢桃花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四季都开花,别说你做不到。”
对于丛中笑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自然是可以做到的,譬如红浸珊在白河上唱了一曲‘半烟半雨溪桥畔’,白河之上便开始下雨,譬如剑圣不喜欢在崖上听见海风,也不愿见雪如人白头,于是磨剑崖无数年都难见风雪。
“桃树既然春天开花,那必然是它们在生命的旅途里自己做出的选择,我又何必去管?”丛中笑趴在护栏上喝着酒随意的说道。
“是这样吗?”丛刃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的倒影,而后说道:“你连喜欢的桃花什么时候开花都不管,为什么要困缚着我?”
丛中笑听着丛刃的话,心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啊。而后看了眼丛刃说道:“因为桃花又不是我徒弟,我自然不会理会。”
“徒弟与心见欢之物之间,应当没有情感或是道德层次的从属高低关系。”丛刃缓缓说道。“你当初也说过,不会干预我的选择。”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我没有干预你的选择,只是让你去打会牌赢点钱帮我买酒喝而已。”
丛刃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不想让我做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去帮你打牌买酒?勾芺与师兄他们为什么便可以做着自己的事?”
丛中笑看着丛刃,叹息一声说道:“因为勾芺他们不去想一些事情,他们的一生都不会活明白,而你本就是活得明白的,却偏偏要自己往死胡同里钻,如果那些事情真的是可以找到答案的,槐帝又何至于被天下围攻死于冥河?剑圣又何必枯守孤崖三十年,最终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意义二字?”
“但意义是没有意义的。”
“睡觉就有意义?”
“睡觉是生理,是人间生死之间的必需平缓。”
师徒二人坐在凋谢得一干二净的桃树桥下不住的争辩着。
丛刃有些面红耳赤,看着一脸平静的丛中笑,重复着说道:“但你说过不会干预。”
“我没有干预。”
“你就是在干预!”丛刃有些失态的甩了钓竿,站了起来,看着丛中笑大声的说着。
丛中笑提着酒坛喝了口酒,看着溪流中那根漂远的钓竿,平静的说道:“那你就当我是个坏人吧。”
丛刃身子有些颤抖,站在丛中笑身边看着他许久,嘴唇张合数个来回,却什么也没有骂出来。
丛中笑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趴在护栏上喝着酒看着流水,身边却是传来了扑通的一声。
转头看去,丛刃便跪伏在桥头,泪流满面的说道:“您能放过我吗?”
丛中笑心坎上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沉默少许,丛中笑伸手解开了丛刃背后背着的那柄剑,放到了他身边,看着他平静的说道:“放过你,我便不是你师父了。”
丛刃哭着说道:“为什么一定要有这样的取舍?”
“人间本就是取舍,你要追寻自己的意义,我要看着人间剑宗不会没落。”丛中笑平静的说道,“世间从无两全法。”
丛刃长久的跪着,泪湿衣襟。
丛中笑看着他许久,缓缓说道:“如何取舍,在你自己心里,这段时间你便搬去三池那边,是走是留,我不强求。”
丛刃依旧跪在那里,嚎啕的哭着。
丛中笑抬了抬手,剑风卷着丛刃离开了这一处。
一切再度安静下来。
丛中笑喝了口酒,看了眼凋谢的四月桃树,再度趴在了护栏上。
酒坛勾在指尖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