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芺回头看见那个男子,神情不自觉的凝重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缓说道:“红浸珊。”
当初在谣风境内那座青山溪边,红浸珊便说过,如果他能放下那些过往,她可以带他上崖学剑。
当时他拒绝了。
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有些后悔?
是否会后悔执意站在那条或许是错误的河流之中?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
当了二十多年的妖,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是人,如何能够改变过往的那些思维?
人究竟是思维生物,还是客观生物?
你觉得你是什么,与客观决定你是什么,在各自的领域方面都是正确的,但如何在二者之间寻找那样一条微妙的或许不存在的界限,并将其统一,这是无法定论无法确定的事情。
勾芺说完红浸珊三个字,便沉默下来。
那个倚着柜台喝酒的男子听见红浸珊这个名字,却是愣了一愣,旁人不知道红浸珊,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又如何不知道,而后叹惋了一声,说道:“看来你或许真的可以登上那座崖。”
一旁的少年丛刃却是看着那人说道:“好歹是一宗之主,他随便说说你便信?”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总好过你不信某些话差点让李阿三死在南衣城好。”
丛刃被戳到痛脚,低下头喝着闷酒。
丛中笑便站在柜台边,看着突兀沉默下来的勾芺,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勾芺看着他说道:“什么要求?”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在南衣城的这段时间,不能再打李阿三的主意。不能去尝试杀他,就算是想也不行。”
想也不行,这是丛中笑从那柄剑的反应学到的。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好。”
丛刃抬头看了一眼丛中笑,说道:“想想又不犯法。”
丛中笑提着酒坛往外走去,说道:“好歹先前我才将他从妖主手里救下来,回头就被你杀了,我这天下第一剑的脸面往哪放?”
勾芺与丛刃都是沉默的坐在桌旁,只是因为这样?
丛中笑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二人,说道:“还不走?”
二人跟着丛中笑离开了酒家。
行走在长街上,丛刃有些不解的看着丛中笑问道:“真就这样收了?”
从丛中笑出现到答应勾芺跟随他学剑,不过三两句话的事情,如何看有些草率的意味。
丛中笑提着酒边走边喝,说道:“不然呢?你又不争气,都十八岁了,连剑梯两千丈都跨不过去,难得有一个能够登崖顶的人,为何不要?”
丛刃冷笑着看着他说道:“你十八岁登上了?”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但我比你强,而且不要总是与我比,你是现而今槐安这一代剑道天赋最高的,自然要与当年的白衣师叔相比,他十八岁已经登临崖顶,你还在这里闲逛。”
“他是剑圣师祖的弟子,我只是你的弟子,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差距。”丛刃反讽道。
丛中笑却是笑着说道:“为什么他能是剑圣弟子,你却只能是我的弟子?别说什么剑圣师祖已经不在人间这般话,如果你真的天赋凌绝人间,为何这柄剑会落在黄粱那个书生手中而不是你手中?”
丛刃这才看见丛中笑腰间所悬的那柄剑,正是当初青悬薜带着的那柄剑。于是沉默下来。
过往说某人剑道天赋如何之时,从来都不要加上槐安二字,因为黄粱剑道早已没落无数年,直到当初那个书生带着一柄剑来到南衣城,人们才发现,在那样的人面前,说天赋只会是在欺负人。
更像是一种对于剑的天命。
究竟要多高的天赋才能让剑圣破过天的剑自行认主,人们并不清楚。
只是可惜那却是个书生。
勾芺听着二人的扯淡,却是蓦然想起了当初在白河时那个古渡口自尽的少年。
对于他,红浸珊都只是提及过一次,而且是在当初他用出了那一式当年七师兄的剑招之后。那个只是蹲在渡口磨着剑便被红浸珊看中的少年,又是怎样的天赋?
一切都已经无从得知。
但凡过往,皆如尘埃。
勾芺这般想着的时候,突然便瞥见了一个橘色衣裙的负剑女子站在南衣河边久久的看着自己。
秋水。
勾芺停在长街上,沉默的看着那边的那人。
如果所有的过往都是假的,那么你呢?
勾芺突然生出了一种落荒而逃的想法。
丛刃停了下来,看着勾芺疑惑的问道:“怎么了?”
勾芺只是沉默着,丛刃顺着勾芺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了站在河边的秋水。
“咦,又是一只大妖。”丛刃颇为惊奇的说道。
勾芺却是愣了一下,脑海中回响着丛刃话语中的那个‘又’字。
丛中笑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情况一般,只是边喝酒边走着,全无当初在云梦泽时那些无敌寂寞的意味。
丛刃见勾芺许久没有说话,皱眉看向他问道:“你认识?”
勾芺沉默许久,摇了摇头,说道:“走吧。”
丛刃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于是跟上喝酒的丛中笑,继续往前走去。
丛中笑只是自顾的走着,到了河边顺手买了艘船,钻到船舱中便枕着手臂仰躺了起来,一如当初一般哼着某个古调,丛刃与勾芺亦是上了船。
小船解开了缆绳,顺着南衣河漂流而去。
勾芺坐在船尾,回头看去,只见秋水依旧停留在那一处,什么都不说,只是神情间隐隐有些疲倦。勾芺转回头来,看着映照着人间喧嚣的南衣河。
丛刃没有去管勾芺在想什么,偷偷伸手去摸被系在丛中笑腰间的那柄剑。
“当初的教训还不够?”丛中笑停下了哼的调子,缓缓说道。
“我只是摸摸,不做什么。”丛刃有些心虚的说道。
丛中笑倒没有再说什么。
丛刃收回了手,看向一旁的勾芺,说道:“这柄剑当初是在青悬薜手中,你有没有试过拔出来?”
勾芺自然试过,当初在京都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青悬薜,他便握住了这柄剑,而后他拔剑的念头才始生出,斩妖刀上便出现了一道裂纹,那是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以来,斩妖刀上唯一的创伤。
看着丛刃的眼神,勾芺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拔不出。”
丛刃不无叹息的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勾芺看着丛刃沉默少许,说道:“里面没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丛刃看着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倘若剑圣当年真的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将他留给人间。”勾芺缓缓说道。
“为什么?”
“因为真相是带血的。”勾芺平静的说道。
真相自然是带血的。譬如在京都时李阿三与他说的那个故事。
“李二当年宁愿站在人间,便说明了那些东西觉得不是什么能够让世人知道的事情。”勾芺借着丛刃的这个问题继续说着,尽力撇开先前的那些思绪。
“粉饰自然有粉饰的理由与必要。”
丛刃听着勾芺说教一般的话语,冷笑着说道:“不过多活了两年,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勾芺只是平静的说道:“终究我经历的事情比你多。当初在京都的时候我便与你说过,你所追寻的,不过是无意义的事情。”
丛刃缓缓说道:“各自所处河流不同而已。”
“但你企图从我这里取得认同感,这是很愚蠢的事情。”勾芺平静的说道。
丛刃沉默下来。
所有黑暗中的行走,都是孤独的。
丛中笑只是仰躺着,丝毫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
小船缓缓顺着柳河流淌着,拐过数个繁华沿河街口,终于在北城区深处停了下来。
依旧是南衣城中,但是小船到了这里,却显得要寂静许多。河岸边有一处园林,有几条街尾延伸到这里便没有了下文,似是行人应当止步一般。
丛中笑下了船,继续喝着酒往园林走去,勾芺上岸跟着而去,丛刃留在最后面将船在岸边系牢。只是系着系着就开始骂人。
“凭啥每次都是我来系船?还有你,每次出去晃悠一圈都要买条船,这里都堆了一堆可以开个船厂了,我们师兄弟几个天天打牌给你赢点酒钱容易吗?”
丛中笑回头看了一眼河边,少年丛刃正在河岸石阶上破口大骂。
似乎有些委屈,但是显得很没有由头。
丛中笑沉默了少许,看向勾芺说道:“下次他再和你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你尽量让着他点,实在不行就糊弄糊弄,别说的太残忍。”
勾芺这才明白少年丛刃那些没来由的火气与委屈从何而来。先前在酒家中被勾芺那般戏弄都没见有什么情绪崩溃,却因为勾芺那些过于冷漠的话语而变的像个受气的孩童一般,未免有些令人不解。
但终究人各有各的痛处,勾芺亦没有深究,点了点头,跟着丛中笑往那处园林中走去。丛刃站在那里骂了一阵,大概心里头舒坦不少,一言不发的跟了上来。
丛中笑推开了那扇大门,丛刃当仁不让的跨了进去,勾芺亦是走了进去,入门便见得无数假山楼阁,斜桥清溪。
人间剑宗,自然有人间的意味。
不说深藏于青山中的流云剑宗,便是磨剑崖,虽然亦无宗门,但好歹身处高崖之上,自有一番修行界的气势。
但这人间剑宗,看起来倒像是某户大富人家附庸风雅的后院园林一般。
勾芺的确从未想过那个与磨剑崖流云剑宗并称天下三大剑宗的人间剑宗竟是这副模样。
尚且还站在那些假山清溪斜桥边感叹,却突然注意到丛中笑一直便没有进来,而后外面传来了某些声音。
“学剑吗?”这是丛中笑的声音。
“好。”这是某个熟悉的声音。
秋水。
勾芺站在入门处的那处清溪斜桥上停下,回头看去,秋水抱着剑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