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迎风楼。

自女帝继位以来，在这楼上便决定了太多事情的走向。

或许与勾芺有关。当初他第一次进宫，便是在这栋楼上与当时的陛下进行了第一场谈话。

人总是趋向相对熟悉的地方，所以后来勾芺与女帝见面时，大多在这栋可见京都四野的高楼上。

再后来，勾芺离开了京都，女帝依旧会习惯性的来到楼上。

这是一个极富纪念性的地方。

远甚于当初左丞派人将她接入京都时，站在城外，问勾芺那三句话的城门。

便是在这里，勾芺承认了她陛下的位置，将左丞那些人一并杀尽，才让她坐稳了这个位置。

女帝倚着护栏，看着大雪想着今年年初至夏末的那些事情。

仿佛之前还是无比热闹，转瞬之间，京都便只剩下了她自己。

当初炙手可热的左丞早已死在议事殿中，身为京都的阴影也是屏障的明天心在秋日之时便因伤病死，而后便是那些过往出现无数次的人，譬如京都闲人南风闲，当年贼子云胡不争，太多的人或者死去，或者离开。

但大概都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大雪平静的掩过了过往的一切存在。

于是只剩下了女帝一人长久的倚着寒冷的护栏，想着或许是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

女帝名阑。

亦即一切永逝将尽。

不复归来。

又或者这便是帝王要学会面对的孤独？

女帝想了很久，才发现手中捧着茶杯中的茶水早已凉尽，边缘附着一些细微的雪花。

看着那片杯沿上的雪花许久，女帝叹息一声，轻轻将它吹来开来。

那片雪花才始飞出不远，便被风声再度卷了回来，落在食指指尖上。

女帝看着那片看起来有些蠢笨的雪花，却是嘴角微微有了些弧度，轻声说道：“你怎么也这么粘我呢？”

话语坠下高楼去。

白衣如雪寥落。

高楼上却是传来了一些匆忙的脚步声。

女帝转回头去，便见右相与一个一身风雪的将领走了上来。

女帝虽说并不确定那个将领究竟是何名字，但是大致也知道他是丛冉防线那边的守将。

二人匆匆上了楼，见了女帝行过礼，右相便匆匆说道：“妖族已经过了地戍城关。”

女帝本以为是槐安人又有什么异动，只是未曾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有些震惊的问道：“为何会这么快？”

右相看向身旁的那个将领，将领向前一步，躬身答道：“据说是槐安那边的修行者出手了。”

女帝听到这里，却是有些沉默下来，事实上当初勾芺曾经与她讨论过槐安修行界是否会参与进这件事中来，只是并未想过修行界会站在妖族那边。

“有多少？”女帝看着将领问道。

将领有些迟疑的说道：“探子当时未曾靠近地戍城关，是以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修行者，但是据猜测，应该只是一人，因为当时只远远看见妖族与槐安人正在地戍城墙之上血战，而后一道剑意肃清了整个地戍的风雪，探子也差点伤在那里，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城中便只剩下了妖族。”

女帝听着将领的描述，却是蓦然想起来了当初毁去了半个高辛的那一剑。

至此她却是突然有些怀疑，过往人们所笃定的那个人间总体实力要强于修行界的说法，究竟有几分的可信度。

终究是黄粱远离大道兴盛之地，对于那些情况并不了解。

自然不是所有修行者都是磨剑崖八师兄或是人间剑宗宗主那般的人物。

沉默了许久，女帝才问道：“妖族如今仍在地戍之中？墨阙呢？”

右相说道：“他们尚未离去，至于墨阙，当初妖族选择从丛冉那边过去的时候，里面的槐安守军便已经去了地戍，我们已经重新将墨阙夺了回来。”

“你们怎么看？”女帝看着右相问道。

右相沉吟了少许，才缓缓说道：“暂时将地戍留在妖族手中，妖主妖心尚在陛下手中，那边应该不会突然生出什么变动，但还是要警惕一番，正好戍守军尚未回京，可以让他们再与丛冉守军向前数十里，在地戍外暂时驻扎下来，等到妖族离去，再将地戍重新拿回来。”

终究地戍城中尽是妖族，不管是女帝还是右相他们都不敢贸然让那些防线汇聚入城，局势还未到达人间妖族可以这般嚣张的共处一城的地步。

女帝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先这样。”

右相与将领便要离去，却听见女帝在身后说道：“右相大人稍等一下。”

将领便独自一人下了楼去。

右相看着站在护栏边的女帝，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女帝回头看着满京风雪，缓缓说道：“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右相沉默了少许，说道：“对于我们黄粱而言，自然是好事。”

女帝听着右相的话，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说道：“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我有些替李阿三觉得不值。”

右相问道：“为何？”

“他辛辛苦苦谋划这么多，从当初二十万大军跳下幽黄山脉的惊世一战，到将整个黄粱戏弄在股掌之间，落到最后不过是别人一剑的事情而已，惊绝于人间，终究也只是囿于人间，在某些强大的修行者眼里，大概也不过如此？”

右相听着女帝的话，迟疑的说道：“陛下想要说什么？”

女帝看着风雪，转着手中早已经覆满风雪的茶杯，缓缓说道：“我只是在想，究竟什么时候，人间才是属于人间的人间。”

右相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女帝所遐想的那个人间，无疑是极为遥远的事情。

大道现于世已经千年，五十年前正是巅峰一代，虽然如今比不上当年，但是人们也无法肯定，究竟何时大道才会如当年的巫鬼神教一般，消失在人间。

女帝缓缓说道：“听说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古楚都还未拥有雏形，那时的陛下，被称作天子。”

何为天子，自然是苍天之下第一人。

“身为陛下，不能得见当年的那些场景，无疑是极为遗憾的事情。”女帝说着，却又自我嘲弄的说道，“当然，我连个陛下都当得不合格，自然是痴心妄想而已。”

右相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时势如此，与陛下无关。”

自然只是帮她留存颜面的粉饰而已。

女帝叹息着，似是不想再说这些东西，却是话头一转，看着右相问道：“有没有勾芺的消息。”

右相说道：“京都至今都未曾见过勾芺的踪迹，民间亦是没有音讯，好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女帝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对了，前不久渡妖司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有个负剑女子去过那里，追问过勾芺的下落。”

女帝想着那日几乎生死悬于一线的场景，自然知道是谁，想来那人应该是先去了渡妖司，而后才来的迎风楼。

“用不用在京都搜查一下，毕竟属于一个潜在的威胁。”右相看着女帝问道。

女帝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她已经离开了。”

右相听着女帝的话语，似是明白了什么，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下去。

“还有别的事吗，陛下？”

女帝看着京都，平静的说道：“没有了。”

右相于是告退离开了迎风楼。

女帝站在楼中，看了许久，才饮下了那一杯极冷的茶水。

什么都没说。

......

南衣城。

站在南衣城微微和煦的秋日暖阳中，那些在黄粱的风雪寒意似乎尽数被驱散而去。

李阿三转头看着身旁的黑衣人，却是笑着问道：“生死之间的感觉如何？”

黑衣人叹惋着说道：“妖主毕竟是妖主，有些欺负人的意思，好在丛中笑比他更会欺负人。”

李阿三长长的出着气，轻笑着说道：“当时我离死亡真的只差一根发丝的距离，倘若丛中笑没有突然出现在云梦泽，大概槐安又要为谁来当陛下而苦恼了。”

“幸亏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没有打算对他人间剑宗做什么。”黑衣人不无庆幸的说着。

“所以你看我在他们面前一般都是极为低调，能不招惹便不招惹。”李阿三缓缓说道。

纵使当初他们认为已经极为高估了这个极少在人间露面的天下第一剑的实力，但是直到在云梦泽上的经历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终究低估了太多。

大概唯一没有轻视的便是李阿三。

因为他也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

白衣是剑圣青衣钦点的磨剑崖下代崖主，丛中笑当年能够与白衣陈云溪二人并称天下三剑，自然不是尔尔之辈。

或许也正如他自己那句话一般，他是修行界巅峰时代的人，自然要比旁人高不少。

黑衣人还在感叹着，突然便愣了下来，看向李阿三说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云梦泽？”

丛中笑毕竟不是磨剑崖八师兄，枯守一崖而知天下事，能够在那般境地之中，将李阿三从妖主手中救下来，自然不会知道消息才赶过去，那么为何身在南衣城都许久没有现世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云梦泽？

李阿三瞥了一眼黑衣人，平静的说道：“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什么？”

“他与妖主有着某个交易，妖主请他帮忙出手解决地戍的事情，而后付出某些代价。”李阿三缓缓说道。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妖族能有什么可以请动他？”

李阿三轻笑着说道：“你还记得许多年前发生在南衣城一件事吗？”

黑衣人想了许久，才不确定的说道：“剑圣的剑出现一事？”

李阿三点点头说道：“当时那个书生带着那柄剑来到南衣城，只要有人能够拔出来，便将剑送给他，可惜当时人间无一人可以拔出那柄剑，于是书生带着剑回到了黄粱。”

黑衣人说道：“妖主从那个书生手里抢来了那柄剑？”

李阿三笑了笑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丛中笑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剑早便留在了槐安，想来其间发生了某些事情，剑不知为何落在妖主手里，才能成为换取丛中笑出手的筹码。”

过程自然是不为人知的事情。但这是李阿三能够想到的唯一可以打动丛中笑的理由。

黑衣人自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看向南方，云梦泽另一端隐见风雪。

“所以那边？”

李阿三轻笑着说道：“妖族很快便会来南衣城。”

“陛下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黑衣人有些不解。

李阿三看着他说道：“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那便只能接受，笑着接受，至少会隐去一些不甘心。”

黑衣人沉默下来。

“但到了云梦泽这边可不是这么好过去。”李阿三平静的说道。“这可是南衣城。”

这里自然是天下第一城。

人间与修行界交错最为复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