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帝看见这个蓦然出现在迎风楼的女子的时候,她便知道,那些风雪的变动是真的。
一如当初勾芺来的时候那样,这里已经被封锁住了。
所以她松开了茶壶,坐回了原位。
秋水亦是松开了她的手,坐在了她的对面,勾芺常坐的那个位置。
二人对坐下来,秋水还未说话,女帝便已经开了口。
“我见过你,在秋水那边。”
秋水并没有因为女帝这一句话而出现什么惊容,只是深深的看着这个莫名平静下来的白衣女子。
“你的神情容易让我想起一个人。”秋水缓缓说道。
女帝笑了笑,说道:“勾芺。”
秋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女帝却是回想起一些过往,譬如很多年前在秋水边看见的一些人或妖;譬如与少年在南楚人间的一些故事;譬如入京时她与勾芺说的那三句话。
有很多事情是不变,但也有许多早已慢慢改变。
“因为我的平静,便是学了勾芺的,就像他当初与我说过的——情绪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女帝说着,看着秋水,缓缓说道,“就算我将那些惊慌失措表现出来,你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所以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一早便知道会有人来找你?”
“我并不知道,谁能想过,一个入了京都十年多的人,在死后还会有人——妖,还会有这样一个大妖来帮他寻生死之事?”
女帝当初说的,曾在秋水见过勾芺,与一些妖。
秋水便是她曾经所见过的那些妖。
秋水看着女帝,回味着那些话中的意味。“所以勾芺呢?”
女帝平静的说道:“被我杀了。”
迎风楼中沉默了下来。一旁的火炉中火焰似乎被一些莫名的力量压了下去,越来越低,直到‘嗤’的一声熄灭。
秋水依旧端坐在那里,看着女帝缓缓说道:“你觉得这样的话说出去,人间会有相信的?”
“人间向来都想杀勾芺,也知道我也想,所以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们只要知道勾芺死了,总会觉得舒心畅快,也不会计较其中究竟又怎样的波折。”女帝轻笑着说道,“更何况,目前我并不打算让人间知道这件事,你想想,我一面希望勾芺死,一面又缅怀他能给我带来的安全,所以为什么要告诉世人?勾芺的死没有意义,但是他如果死了,不会对我的皇权有所威胁,同时依旧让世人觉得他活着,这自然是极妙的事情。”
秋水看着面前这个无比随意的将勾芺的生死算作利益的女帝,沉默少许,说道:“你好像过于激动了。”
女帝怔了下来,一如秋水所说,纵使她装的再如何平静,但是那些话语中的兴奋依旧难以遏制。
但是唯独不见惧意,这是让秋水很费解的事情。
就算你觉得杀了勾芺这件事情说出来很有荣誉感,但是这样一个秋水来的大妖便在你面前,你为何没有一些恐惧?
“你既然知道我是为勾芺而来,还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说着这样的话,你觉得我不敢杀你?”秋水看着女帝声音有了些许寒意的说道。
女帝只是看着秋水,轻笑着,说道:“我自然怕,否则在你出现的时候我也不会将茶壶丢掉,但是我想了想,你应该不会杀我。”
“理由?”
“你是妖族,那便应该明白妖族现而今的处境,放妖族重回人间,我与勾芺是主要决策人,现而今勾芺已经死了,如果你再杀了我,人间还有谁来将民间那些反对妖族重回人间的声音压下去?”
“彼时人间一些临时条例全部作废,妖族苦等这么多年的意义何在?”
女帝看着秋水,显得无比的有恃无恐。
秋水看着她,缓缓说道:“将一切生的希望寄托于情理,你不觉得太过于愚蠢?”
“但你总要想想妖族。”
“杀了你,我可以来当这个陛下。”秋水平静的说道。
“妖族尚未在人间站稳根基,你便要一步登天,不觉得有些可笑?”女帝嘲讽的看着秋水说道。
秋水只是平静的看着女帝,而后将右手平举至身前,掐了一个古怪的印诀,巫鬼之力汇聚于身前,化作数道虚幻扭曲的黑雾,如同恶兽一般扑向女帝面门。
下一刻,女帝的魂体便被硬生生拘了出来,茫然的站在自己的躯壳旁边。
鬼术·拘役。
秋水平静的看着她,说道:“妖族不可以当陛下,但我可以是你。”
女帝这才明白秋水的意思的是什么。
秋水自然无法坐上那个位置,但是她可以将自己魂体送归冥河,而后占据她的身体。
在勾芺秋水这般的人面前,身为凡人的女帝,显得无比的脆弱。
女帝魂体沉默的站在一旁,一条大河大有破开风雪而来之意。
秋水看着她缓缓说道:“现在想清楚了吗?”
女帝面容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秋水松开了印诀,冥河退去,女帝魂体重回身体之内。
看着一脸惊骇未定的女帝,秋水缓缓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女帝杀了勾芺这件事,秋水自然不可能相信,她很清楚勾芺在人间的高度。
女帝尚且有些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而后沉默了少许,看向秋水缓缓说道:“勾芺失踪了。”
秋水看着女帝,那个故事自然不会是这样一句话这般简单。
“大概是几日之前,勾芺突然来到迎风楼,说槐安镇鬼司的人再度出现了,让我召集禁军准备防守,而后他便追了出去,后来便没有了消息。第二日便有人在京都巷子里发现了一颗依旧活着的心脏,那是勾芺的。”
女帝看了秋水一眼,迟疑了少许,说道:“我刺穿了那颗心脏,后来勾芺再也没有出现在京都,我命人寻遍了京都内外,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女帝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秋水看着她,平静的问道:“没有了?”
女帝说道:“你觉得我还能隐瞒什么?”
秋水平静的说道:“镇鬼司为何出现在京都,你如何知道那颗心脏便是勾芺的?”秋水说着,看向女帝冷笑一声,“不要尝试隐瞒一些东西,也不要将人想得像你一样愚蠢。”
女帝沉默少许,说道:“关于镇鬼司,至今我们也没有一个定论,勾芺认为他们可能是冲着我而来,但是这几次出现,他们的目的似乎都是在勾芺身上。”
秋水听到这里,便皱起了眉头,如果单纯的是女帝想要杀掉勾芺,那自然如同天方夜谭,但是如果真如女帝所说,槐安镇鬼司的目的是在勾芺,那么勾芺的确有可能出一些问题。
女帝继续说道:“至于那颗心脏......”她看向秋水,目光中似乎有着些许隐意,“因为上面存在着妖力。”
女帝自然无法分辨出上面究竟有没有妖力的存在,但是一颗心脏离体之后依旧存活着,用妖力巫鬼之力解释都可以说得通。
“如果只是妖力,如何确定便是勾芺?”秋水下意识的说道。
女帝看着秋水,轻笑着说道:“也便是说勾芺的确是妖。”
秋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女帝给套了进去,却也只是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玩这种没用的心机。”
女帝笑了笑说道:“或许与勾芺相处太久,我也染上了几分疯病?”
“你不怕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死?”秋水看着女帝缓缓说道。
女帝平静的说道:“当然怕,但是我觉得,究竟是谁死,还说不准。”
秋水皱了皱眉头,不知女帝何来的这种自信,以至于说出这种近似于疯癫一般的话语来。
女帝说着,似乎是楼中风雪有些过于寒冷的模样,伸手便要去理脚下的衣角。
秋水剑瞬息出鞘,抵在了女帝喉前。
“你要做什么?”秋水警惕的看着女帝,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种警惕为何而来。
女帝感受着喉间传来的那股冰寒之意,却是笑了笑,说道:“我有些脚痒,想要挠挠。”
秋水正想说什么,一道极为强悍的剑意从矮桌下迸射而出,秋水剑竟是被剑意逼得倒插而回,落在了秋水身后。
一柄极为寻常的制式长剑出现在女帝手中。
秋水坐在女帝身前,神情有些怪异。
“原来这便是你能知道那是不是勾芺心脏的原因?”
那道剑意她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勾芺的剑便是她教的,是以只是一刹那便意识到那些剑意的来历。
女帝握着剑,先前那些被秋水胁迫的慌张尽数褪去,依旧是最开始的那种平静。
秋水能够认出勾芺的剑意来,女帝并不觉得惊奇,她既然是为勾芺而来,自然不可能对勾芺不熟悉。
“是的。”女帝将剑横放于膝头,将秋水的剑震开后倒没有别的动作。
“终究只是一些剑意而已,用尽了之后你又能怎样?”秋水没有去管身后的秋水剑,只是平静的看着女帝说道。
女帝轻笑着说道:“不能怎样,但至少,如果你硬要杀我,好歹我有一搏之力,而且当初勾芺也曾封锁过迎风楼,所以我早就预防着这种情况的出现,如果你选择与这些剑意硬拼,纵使你能杀了我,你也走不出京都。勾芺尚且面对京都数万守军没有办法,你能吗?”
秋水沉默少许,看着女帝说道:“的确是不错的后手。”
女帝平静的说道:“只有活着,才能当陛下,不是么?”
秋水伸手一招,秋水剑重回手中,而后收剑入鞘,看了女帝一眼,说道:“那便就此别过。”
话音落下,秋水身形没入法阵消失不见。
迎风楼风雪回归正常。
女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拄着剑想要站起来,至此才发现双腿因为姿势固定太久,再加上寒意侵蚀,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的确有赌的成分,她见过秋水没有错,但是对于这个秋水来的大妖,却是一点底细都不清楚。
但是很显然,她赌对了。
勾芺在如今的年轻一代之中,单以实力而言,的确是独一档的存在。
秋水就算真的强行拼着剑意将女帝杀死,亦没有信心能够逃离京都。
楼下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有许多侍卫冲了上来,看着握剑平静的坐在迎风楼的女帝,有些担忧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陛下?”
女帝沉默少许,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一个故人而已,并无他事,都退下吧。”
一众侍卫犹疑的下了楼去。
女帝回头看着人间风雪。
有些庆幸,也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