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处风雪中的小镇,秋水没有再去想书生的那些事情。
无论是青牛五千言在人间的传授,还是以文化之人间接纳妖族的问题,都是一个临时起意的插曲而已。
那些都是旁人的事情。
人也好,妖也好,终究是个体生命。
就像当初司主与勾芺说的那些话一般——可以为了天下苍生,也可以为了自己。
秋水走在风雪中,却是看向了京都的方向,勾芺或许便是一个活到失去了自我的人吧。
秋水想着,有些悲伤。
勾芺究竟疯没疯?
尽管人间都认为勾芺是个疯子,但是秋水并不这样认为。
他只是失去了自己存活的意义。
那种疯癫只是介于自我价值与人世赋予的意义之间的矛盾。
他是渡整个妖族过河的摆渡人,他是人间守护京都安危的仲司,但从来没有自我存在的意义。
那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秋水有些悲伤的想着,所以当初在幽黄山脉,她才会与妖主说那样的话吧。
她不是丧失自我价值与意义的人,每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故事,总要去寻找那些真相。
但真相是没有意义的。
心底却是蓦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
秋水回看了一眼那个无名小镇,将那句话从脑海中摒弃,握着剑自言自语的说道:“终究是有意义的。”
譬如朝问道,夕死可矣。
道是什么?
自然不止于青牛五千言。
人间一切存在,包括或许许多无意义的事情在内。
存在即合理。
一切存在于人间的事物,纵使是沉默的石头,亦有必然存在的因果指向于它。
秋水抱着剑沉默的走在风雪中。
在小镇中停留的那些时间,让秋水恢复了一些,于是整个人再度化作剑光掠过风雪而去。
一路遇见小镇村落,便停下来,踩着风雪走入里面,然后找到镇中的酒家,进去问过那个问了数千遍的问题,或有结果,或许没有,但终究还是给出了一些或许并不正确的方向。
途中虽说未曾有什么结果,但是却是偶尔便会看见一两个妖族,妖族自然不止于秋水,人间四处都是散落着不少妖族,或者是二十年前被遗漏的,或者是在这二十年前新化形的妖族。
他们或者咬着牙的向着渡妖司分司的所在而去,或者踟蹰的停留在人间风雪中。
秋水亦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平静的与这那些人或是妖擦肩而过。
人生到处知何似,譬如飞鸿踏雪泥。
我如飞鸿踏雪泥。
秋水这般想着。
便如飞鸿一般匆匆路过人间无数村镇,得到一个回答,而后再度启程,鸿飞于人间。
飞鸿又何曾茫然,但是在世人眼中自是迷茫的不知去向。
秋水亦是如此。
她自然抱持着自我要追寻的东西,但是落在人间眼中,便只剩下茫茫然不知来路不知去向的徘徊。
但彷徨与不解都是别人的。
你知道自己所要的究竟是什么,便胜过人间一切繁华。
白河。
妖主与戍守军将领陈黎久久的站在山头,那些无数妖族与戍守军便停在山脚下休息着。
从秋水的位置而言,直接越过谣风白河而过途径京都去往北方二城无疑是最近的路途。
然而此时众人所在的位置却是偏向东方,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直接越过京都,而是打算从丛冉那边过去。
这是陈黎的提议,妖主并未反对。
终究这样的大批妖族,如果从京都一旁经过,未免会引起一些人间的骚动。
陈黎的提议中亦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丛冉那边便靠近海,如果妖族面对槐安的阻拦无计可施,可以选择渡海而去。
妖主对于这个想法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同意。
无论如何,人间对大海的认知依旧处于蒙蒙未知的地步。
否则也不会有那些盛传着海底藏着人间巨兽一般的传说,人间大概对于那些有着些许了解的,便是剑圣。
当年剑圣未曾枯守磨剑崖时,曾经将人间走了一遍。
东海之外仍是东海,走过四十九天,便会回到原点,这亦是剑圣所说的。
更何况,陈黎的想法只能止于想法而已。
人间从没有过大规模横渡大海的举动,后来或许会有——就像在李阿三之前,无人想过可以直接从幽黄山脉跳下一般。
但是终究那是时代往后的事,目前而言,人间尚且没有探索海域的经验。
且如何在短短一个冬天造出足够承载无数妖族的船?
方方面面的限制,都决定了妖族只能从云梦泽过去。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李阿三会将事情做得那么绝。
槐安大军直接翻过幽黄山脉,将通向云梦泽的二城一并拿下。
陈黎皱着眉头看着北方,他依旧在思考如何才能让妖族顺利渡过越过槐安的封锁。
这不仅是妖族的事,对于黄粱的人间亦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终究这些妖族都是来自槐安的妖,背离故土太久,继续长久的停留在黄粱人间,纵使他们相信妖主,亦无法相信他们是否真的便能甘心。
妖主却是回头看着南方。
有道剑光穿过风雪而来,而后化作了一个橘色衣裙的女子。
陈黎有些错愕的看着这个显然与妖主熟识的女子,本能中有些警惕——来自隐隐中实力的感知。
“我总觉得你像是在骗我。”秋水停在妖主身前的风雪中,缓缓说道。
妖主只是平静的看着她,说道:“你找到了最后没有?”
秋水沉默少许,说道:“但我已经寻过大半个黄粱。”
“但还有半个黄粱。”妖主看向人间,平静的说道。
“如果我找遍了黄粱,依旧没有呢?”
“还有槐安。”
秋水沉默下来。
“或许在你离开了谣风之后,她便再次出现在谣风,你离开了白河,她也会出现在白河,命运是注定的,但是人各自的命运,是交错的。你可能明天就能找到她,也许到死都找不到她。这与我是否骗你无关,只是人生的一种戏剧性。”妖主看着人间那些纷纷扬扬的风雪,缓缓说道。
“但你明明知道一些事情,为何你不来说?”秋水直视着妖主问道。
“那是我不该插手的命运,你的故事自是你的故事,我没有理由没有必要参与进来,这是人间必要的疏离性。”
妖主平静的说道:“这一点你要向勾芺学习,他是茫然且癫狂的,但他至少具有漠然的优点。如果是勾芺,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懂我也不强求,理解本是个人的东西。”
“所以你宁愿当一个看戏的人?”
妖主看了眼陈黎,又看向北方,笑着说道:“我不是看戏的人,我是戏里的人,只不过我有自己要渡的河,自顾尚且不暇,再去管旁人如何渡河,未免有些讽刺。”
秋水看向妖主所看的北方。
她自然知道妖主看的是什么。
当年他们一同随着妖主通习人间文化的时候,便无数次见到他饱含热泪的看着北方。
沉默了少许,秋水看了妖主一眼,说道:“保重。”
妖主没有说什么。
秋水再度化作剑光。
妖主看着秋水离去的身影,轻声说道:“去丛冉吧。”
陈黎终于从那种沉默中挣脱出来,看着妖主问道:“说她还是我们。”
妖主平静的说道:“都是。”
终究他还是给了秋水一个答案。
丛冉剑渊,那便是红浸珊死去的地方。
妖主并不知道秋水其实已经见过了红浸珊,便在谣风的那处无名小镇,看见的那个书生与那座坟墓。
陈黎犹豫少许,问道:“她要找什么东西。”
妖主回头看着陈黎,缓缓说道:“那是与你与我与人间绝大多数人都无关的事情。”
只是个人的故事而已。
“我们呢?”陈黎不知道为何妖主会突然选择在这里停下来。
妖主看向京都方向,沉默少许,而后缓缓说道:“我还要等另外一个人。”
话音落下,一柄血色的长刀破开风雪而来。
勾芺落在了山头。
陈黎看着勾芺那副满身是血的模样,一脸错愕的问道:“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勾芺没有看陈黎,只是久久的看着妖主,而后伸手指着自己心口那处空荡荡的地方,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所以这里的事情,你知道,是吗?”
陈黎这才发现勾芺心口大片的血污,那颗心脏不知去了哪里,看着勾芺还想问什么,但是看着勾芺那种平静中隐隐藏着些癫狂的神情,还是沉默了下来。
妖主沉默了少许,说道:“关于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权力回答。”
勾芺平静的看着妖主说道:“就像你当初隐瞒秋水一般?”
“与隐瞒无关,只是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勾芺久久的看着妖主,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了。”
而后握着刀便要离去。
妖主并没有多说什么。
勾芺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微微偏头,缓缓说道:“当初说过人间没有再见的时候,既然这次见过了,冥河之下便不必再见了。”
妖主平静的说道:“可以。”
当初在幽黄山脉,二人曾经说过冥河之下再见,但是既然一切都被揭晓开来,那自然归去冥河之后不必再见。
风雪呼啸卷着勾芺的身影离去。
陈黎沉默站在一旁许久,他像是从未认识过勾芺一般,尽管他依旧是那副模样,但是灵魂深处却有着一种极为显眼的陌生。
“原来你在人间的背后,依旧藏了许多故事。”陈黎看着一旁平静的妖主,缓缓说道。
妖主看着勾芺离去的方向说道:“我并没有藏,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而且,说到底,在我与勾芺之间,那是勾芺自己的事情,在你们与我之间,那也只是我的事。我没有理由对人间全盘托出。”
人间交契止于可以交契的部分。
至少妖主与人间的关系,便止于这场重回槐安的浪潮。
就算勾芺或是秋水那些事情的真相再如何血淋淋。
那又与人间有什么关系?
陈黎或许也是想到了这里,沉默下来。
妖主看着人间风雪中偶然掠过一只的鸿鸟。
偶然雪上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自是各自奔走而去。
他们渡他们的河,我赴我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