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看着那处雪中的无名坟墓许久。

身前那个一直坐着未曾回头的书生却是平静的说道：“除了青牛五千言的事，还有别的事吗？”

秋水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恰好路过，听见人间在教授那些东西，未免有些好奇而已。”

说罢，便要告辞离去。

“我也很好奇，青牛五千言在黄粱基本无人见过，我听你口音，似乎也是黄粱本土之人，为何你会知道青牛五千言。”书生却是蓦然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秋水。

看见秋水的一刹那，书生眼中掠过了一丝惊异，只是很快便褪去了，加上一直便有伞檐遮掩，秋水倒是没有注意他的那一刹那神情变化。

秋水听着书生的疑问，平静的说道：“你是捡来的，我是听来的。”

书生倒没有像秋水那般质疑。

他并不是相信，而是他大概知道秋水的来历，知晓青牛五千言并不为奇。

秋水却是拧了拧眉头，看着书生沉默了少许，而后迟疑的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书生面容并不突出，而且因为当初常年四处流浪的缘故，面色有些黝黑，更是显得寻常无比。听见秋水的问题，书生只是平静的说道：“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游历过四方，或许在某地曾经相遇过，当时未曾注意，现在偶有熟识之感，也不足为奇。”

秋水只是皱着眉头，秋水虽说一般都是妖族生存，但是秋水一带并不是说便没有人世之人，在那附近依旧生存着许多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偶尔也会有外人前来。秋水又不似妖主他们，终日藏匿于幽黄山脉，而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秋水河畔中，自然会见过不少人世之人。

只是眼前书生的面容虽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并不深刻，只是如同曾经偶然瞥见过一眼一般，秋水想着或许便是书生所说，他年轻时曾经游历四方，或许去过秋水也不一定。

只是这般想着的时候，秋水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失落，而后那种感觉便消失无踪。

书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撑着伞站在池塘雪中，身边的老狗亦是抖了抖杂毛，站了起来蹭着书生的小腿。

秋水再度看了一眼书生，一拱手道：“唐突而来，打扰了，告辞。”

书生点了点头，握着书卷伸了伸手说道：“我送你吧。”

秋水亦没有推辞，二人在雪中缓缓向前院而去。

不知为何，秋水总能在身旁这个书生身上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觉，只是却又琢磨不透那种感觉是因何而来。

看着道旁的那处有些年头的学堂，学子们都已经回家去，此时自然一片沉寂。

书生只是一言不发的走着，秋水却是想到了一些问题，看着一旁书生微黑的面庞，问道：“以文化之天下，真的有用？”

这个问题来的极为突兀，与先前二人所说的那件事毫无关联，只是在意思上与书生所秉持的理念有些接近。

书生目不斜视的走着，没有去对上秋水的目光，或许是终究有些心虚的缘由，缓缓说道：“道圣很多年前便说过这般的话，又何必再问我这种碌碌书生？”

秋水听着书生避而不答的话语，心道若是以文化之有用，人间为何对于妖族还会有着这般的成见？

从根源而言，人间的成见便是来自于世人的自我封闭与一定程度上的愚昧。

简而言之，便是思想的局限性束缚了人的未知事物的接受能力。

秋水看着一旁的书生，再度问道：“先生如何看妖族。”

书生平静的说道：“他们在山上，我就在山下看，他们在窗外，我便在窗内看。没有必要去看，没有必要不去看。”

秋水皱了皱眉头，看着书生说道：“什么意思？”

“譬如黄粱历来敬鬼神，但是鬼神文化从未喧嚣尘上，只是在人间存留着或有或无的信仰，妖族应当也是如此。”书生本想说鬼神应当是可以敬而远之的信仰，但是想起当初冥河变时，司主明天心以满城之人祭奠了大司命之事，只是说了这种信仰在人间存留的问题。

秋水有些沉默，鬼神之事，过往她亦是觉得只是因为那是来自于民间精神需求的缘故而虚构的存在，是以才能在黄粱长久的存在着，然而相比于书生而言，她才是当初那个真正参与进去了祭祀大司命之事之人。

沉默少许，秋水才缓缓说道：“先生远见。”

尽管人间已经在京都的旨意下，开始接纳妖族入世，但是她依旧没有必要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人世之中。

那并不是强制性的旨意，而是一种态度。

妖族可以出现在人世，也可以不出现。

一切选择都在妖族手中。

是以纵使人间已经有许多妖族离开秋水重回某些故土，但是依旧有些妖族停留在秋水一带，选择了观望。

二人很快来到了院落门口，书生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那条老狗倚着门口，看着秋水。

秋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书生看着秋水的身影消失在雪中，才松了一口气，合上了大门，弯腰理了理老狗的杂毛，如释重负的说道：“人间真的挺小的，你觉得呢？”

老狗伸出舌头舔着书生的手，只是田园老狗，自然不会明白书生说的什么。

书生自然便是当初随着红浸珊去过一趟幽黄山脉的奉旨游天下书生青悬薜。

那座坟头亦不是秋水所想的是那个老先生的坟墓，而是当初自我选择死在了剑渊的红浸珊。

大概人间也不会想过磨剑崖那般地方的人死后也只是人间一处寻常的土堆。

但就是这样。

前代崖主南衣老死大漠，连座坟头都没有，鬼帝自焚于摘星楼，骨灰都未曾剩下，圣人李二的尸骨被大河卷入东海，再无音讯，槐帝与道圣皆是死于冥河之中，半点痕迹未曾留下。

人间哪有那么多前代大人物的遗冢留给世人去探寻？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书生叹息一声，转身正要离去，门口却是再度传来了敲门声，书生皱了皱眉头，向着那条老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转身打开了门。

秋水再度站在了院落门前。

“姑娘还有事？”书生心底没来由的有些忐忑，看着秋水问道。

秋水看着书生，沉默少许，缓缓问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在人间见过一个拿剑的红衣女子。”

书生不知道为什么秋水会突然折回来问起这件事，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未曾见过。”

秋水站在门口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打扰了。”

大门再次闭合。

书生这一次站在门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长久的沉默着。

一直过了许久，确认门外之人真的走远了，才转身离开了这里，再度回到后院的池塘边。

书生撑着伞绕过积雪数尺的池塘碎石岸，停在了那个坟墓前。

久久的看着那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光滑木牌，书生缓缓说道：“她应该便是你曾经说过的那个磨剑崖最后的传人吧。”

当初红浸珊折回丛冉的时候，曾经说过磨剑崖还有最后一个传人，联想到当初在幽黄山脉看见过的那一幕，并不难猜出那个女子便是红浸珊口中所说的那人。

红浸珊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回答，院中只是风雪。

青悬薜放下了手中的伞，弯下腰轻轻扫去木牌上面的那些积雪。

“她应该是在找你。”青悬薜继续自言自语的轻声说着，“或许便是为了你曾经所说的那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青悬薜说着，在一旁雪中掘出来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到了坟前，而后与身在冥河之下的红浸珊对坐下来。

“我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大概你也是不想让她找到你。”

书生轻声说着，坟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女。

风雪坟堆如同一艘漂荡在河中的小舟，红浸珊便如同过往一般坐在舟头，平静的看着人间一切。

“曾经我或许以为这样会过于残忍，真相总喜欢被藏在世人身后，一概不知的混混沌沌度日，大概会是种煎熬。”书生说着却是轻笑了起来，“但是后来我便不这样想了，真相或许还是埋在风雪中比较好。”

一如当初古渡口死去的少年，一如剑渊边死去的红浸珊。

“真相总是没有意义的，不是么。”

“先前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将青牛五千言传遍人间，会不会造成一些不可预知的后果。”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是一种思想，那自然会有它存在人间的道理。”

书生说着，沉默了下来，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而后如释重负般的说道：“我现在在人间小镇教书，养了条狗，开垦了两块菜田。你如果能见到，大概也会喜欢这种生活。”

说着，书生笑了笑，说道：“就这样吧。过几个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再与你说，不然唠唠叨叨的没话说，总是容易说起那些同行的事来。”

当初在姜洛的时候，红浸珊便说过，他们只是同行之人而已。

一如勾芺与青衣女子，只是止于互相理解。

书生笑意敛去，缓缓站了起来，转身不再去看那个风雪孤坟。

大雪簌簌的落了满怀。

书生捡起了伞来，久久的看着那些不止息的大雪，轻声说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寄人间雪满头。

“真羡慕你。”

书生轻声说着，撑着伞带着老狗离开了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