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黎收到京都那边传来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
此时的戍守军与妖主他们正越过了南拓,停留在谣风境内。
人间自然知道妖族与戍守军即将穿越黄粱,前去云梦泽,为了避免引起人间的抵触与恐慌,一直以来他们都是选择一些人烟稀少的山岭而行。
好在传达消息之人也不傻,没有往大道上去,正好在翻过山头的时候看见那些大批的妖族与一些行走在前方的苍甲,否则只怕便是要错过。
陈黎最开始看到京都又有消息传来,还有些不解,不知道京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当他看完那封文书之中的东西时,却也沉默了下来。
先前的那份文书之中,对于京都与黄粱北方经历过什么事情并未提及,只说要他跟着妖族一路北去。而这一份当中,却是颇为详实的讲述了槐安人入境之后发生的事情。
譬如二十万大军不知如何跳下幽黄山脉,瞬息拿下墨阙,而后京都城门被人打开,京都一度沦陷。又或者女帝被围十里坡。
然而这些虽然惊险,但是终究一切已经过去。
让他沉默的自然是最后的那个猜测。
李阿三的目的便在于他身后那些正在北去的妖族。
他未曾经历过那些差点令黄粱万劫不复的事情,但是从文书中所提及的内容而言,李阿三那一系列无法理解的行为,似乎便只有针对妖族而来这一种可能。
谁都知道人间最开始提出妖祸论的,便是他槐安后帝李阿三。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那般偏执。
不惜翻越幽黄山脉,站在黄粱的土地上占据二城,只是为了不让那些曾经被驱逐的妖族再踏上槐安土地一寸。
陈黎将文书收进怀中,下令让走在前面的戍守军停了下来。
此时虽然大雪不止,但时间仍不算晚,尚且未到休憩的时刻,是以都是有些疑惑的看着陈黎。
陈黎只是匆匆的解释了一句情况有变,而后向后走去。
在戍守军后方自然便是那些沉默却仍显得有些兴奋的妖族。
沉默是因为人间,兴奋亦是。
戍守军看待妖族总有些警惕,妖族自然也是,只是时势交汇,他们亦只能相伴而行。
看见陈黎一言不发的从前方走来的时候,他们眼中都是有些警觉的意思。
陈黎没有去管那些妖族们如何看,径直走向在大军行列边缘,看着人间风雪走走停停的妖主。
妖主此时正在山岭脚下,看着雪中一些景象叹息着,陈黎便匆匆走了过来。
“有事?”妖主看着走到自己身边有些欲言又止的陈黎。
陈黎其实也犹豫过是否要将那件事情告诉妖主,但是想了很久,终究黄粱与妖族现而今面对的是同一个李阿三,京都那边虽然没说,但是大概亦有这种意思。
陈黎整理了一下措辞,说道:“如果妖主不介意多等一会,我建议暂时在这边停留一下。”
妖主点了点头,没有先问陈黎究竟是什么事情,看向一众妖族,让他们先就地借着山岭休憩下来。而后又让人来这里取了火种。
行军与休息,所感受到的寒冷自然不同,当初勾芺说过陈黎如果解决不了风雪中生火的问题,便去问妖主借火。陈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二人在山岭脚下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妖族与戍守军抱团围着火堆取着暖。零零散散的散开去,却也像是雪中开花一般,遍布了许多地方。
“看你的样子,似乎北方发生了一些事情。”妖主看着陈黎。
陈黎点了点头,说道:“京都那边先前传来消息,李阿三入境了。”
听到李阿三这个名字,妖主的眼睛不自觉的眯了眯,似是有许多恨意,但是掩盖在二十年的岁月里,又显得有些稀疏。
“什么情况?”
“槐安在前不久,大概便是我们尚且驻扎在秋水的时候,以二十万大军跳下幽黄山脉,直接降临墨阙,瞬息之间墨阙易主,而后他们挥师直指京都,京都出了叛徒,撑了半日亦是沦陷,女帝被迫逃离京都,被围困在十里坡,黄粱援军赶去,李阿三那边却又弃了女帝与京都,回头便将北方二城全部拿下....”
妖主平静的听着陈黎说着这些事情,而后皱眉看向北方。
“他是为我而来。”
陈黎看着妖主点了点头,说道:“京都那边的猜测亦是如此。”
妖主听见陈黎所说的猜测二字,却是笑了笑,说道:“不用这般迟疑,我当年与李阿三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必然是为妖族而来。”
陈黎没有说什么,他们身为黄粱将士,自然也要考虑一些李阿三别的意图。
妖主却又有些不解的看向陈黎说道:“按理而言,当年你们经历过我们从北方大举而来的事情,北方防线不应该这般薄弱才是。”
陈黎缓缓说道:“因为戍守军离京,女帝担心前太子会对京都不利,选择了抽调墨阙地戍二城守军离去。”
妖主这才明白为何墨阙会在瞬息之间被李阿三夺去。
“他是如何能够越过幽黄山脉?”陈黎问道。
二十万大军如何能够从幽黄山脉上跳下,直接夺取墨阙,这在人间都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妖主沉思了少许,说道:“或许与北方机括术有关。”
终究只是一个已经过时的疑问,二人都没有在这上面多纠结什么,纵使真的会改变人世战争局势,那也是日后的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妖族要回到槐安去,而李阿三显然是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你们黄粱的意思是什么?”妖主看着陈黎问道。
陈黎沉默了少许,说道:“京都那边没有表示,只是将消息传了过来。”
妖主点了点头,说道:“隔岸观火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陈黎自然明白京都的意思,没有任何表示的意思便是不会参与进这件事情,他们虽然愿意让妖族重回人间,但是远远还达不到可以与妖族一同作战的程度。
又或者是没有那个必要。
至少女帝与右相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为您大概会骂一声无耻。”陈黎看着妖主,说不上戏谑,但也无法平静的诉说,终究面前之人乃是天下公认妖主,人间最顶峰的那一批存在。
“这本来便是我们妖族的事情,若是你们人间肯插手,那才值得奇怪。”妖主平静的说道。
“您打算怎么做?”陈黎看着妖主问道。
妖主看了一眼陈黎,缓缓说道:“你觉得呢?”
“您也说了,那是你们妖族的事情,我戍守军从一开始的任务便是守着你们不会在黄粱引起纷乱。”
妖主看向北方,不知是否能够看见北方那两座城中的槐安人,只是叹息一声说道:“我们本来便没有退路,就算知道他李阿三便在那里,又能怎样?”
“李阿三虽然目前稳稳的拿住了墨阙与地戍,但是他们终究不可能久留,云梦泽与幽黄山脉的地形便限制了他们后续的补给问题。您或许可以等等。”陈黎缓缓说道,看着妖主,“并不是为您考虑,只是从某种角度而言,我并不希望你们妖族与槐安的斗争发生在我黄粱的土地上。”
战争之下,自然会有无数人流离失所,现而今黄粱内部情况已经很糟糕了,李阿三虽然拿下了北方二城,但是二城百姓已经生活在那些地方,若是妖族现在与槐安在墨阙地戍发生大规模死战,势必会让两城百姓流落于风雪之中。
妖主只是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我们到了现在,还能重新退回秋水?”
“为何不能?”陈黎反问道。
“李阿三如果知道我们重回秋水,那么他的下一步未必不会放在你黄粱,他能拿下京都一次,自然便能拿下京都两次。终究还是要与他有着一战。”
妖主缓缓说道。
陈黎皱眉看着妖主说道:“您似乎对他过于自信了,李阿三这些年来,无数次尝试踏入鹿鸣的土地,但是都是以失败告终,京都沦陷,终究是一些遗留往事导致的。”
“鹿鸣有阿弥寺,你们黄粱有什么?”
天下四大修行之地,磨剑崖与函谷观都算是槐安境内,阿弥寺在鹿鸣雪国之中,巫鬼神教云梦泽在黄粱,但是在这四大修行之地当中,唯独黄粱的巫鬼神教早已断了传承无数年。
陈黎沉默下来,黄粱的巫鬼神教虽说依旧流传有巫鬼之术,但是终究不是真正的云梦泽传承。那些过往的战争便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槐安大军可以在军中混杂极高比例的道门剑修,但是他黄粱做不到。
妖主看着陈黎,继续说道:“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清楚李阿三,因为当年我便曾在槐都任职。”
陈黎有些错愕的看向妖主,这是他们谁都未曾知道的事情。
“您当年曾是槐安的什么?”陈黎看着妖主问道。
妖主平静的说道:“礼部尚书。”
槐安与黄粱朝政体制不同,但大概便相当于当初南奉常那种地位。
陈黎对于此事的确是一脸惊诧,却又听见妖主继续说道:“只是终究也是因为当初在人间政权体系中站得太高,李阿三才会觉得妖族终有一日会祸乱人世。”
陈黎摇摇头说道:“这是无法理喻的事情。”
“李阿三本来便不是可以理喻的人。如果他是,当年槐帝死后,槐安的帝王也轮不到他来做。”
妖主平静的说着。
“所以迟早君臣之间,会再又见面之时,妖族可以避得了一时,但是避不了一世。”
“虽然我们可以等到他李阿三老死,但是你要清楚,我们终究也是活了很多年的妖了,你们人有生老病死,我们妖也有。石头可以活过千万年,但是石头变成人,产生独具思维意识的存在,便只能活人世百年。有生便要有死,是为守恒,这是你们人间道圣李缺一说的。”
陈黎听着妖主的话,沉默下来。
妖主的话语中无不透露着一种死志。
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九死其犹未悔。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我们会在到达白河京都丛冉一线的时候离开。”陈黎看着妖主说道,尽管他钦佩于妖主这种赴死之志,但是并不意味着便要因为为之动容而将黄粱人间或是自我理想一并搭进去。
妖主平静的说道:“自然。”
这只是他与李阿三之间的旧怨,旁人自然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掺和进来。
陈黎站了起来,踩着大雪往前走去,他让大军停下来,并来这里找妖主的原因,便是要将这件事告诉他,妖主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大军重新启程,妖族紧随而去。
妖主独自落在后方风雪中,久久的看着北方。
这里自然也是人间,是妖族人世一并拥有的人间,但终究不是他们的人间。
他们的人间在云梦泽向北,那个名叫槐安的地方。
黄粱向北,李阿三也在看着这边。
不是在墨阙也不是地戍,亦不是当初暗中偷袭勾芺看着那支箭带回指头的风雪山头。
而是京都。
便在某处大雪覆盖的城头。
人间自然谁都听说过李阿三的名字,但是整个黄粱,见过他的人却是几乎没有。
纵使是先帝或是司主他们亦未曾见过这个将整个人间局势弄得一团糟的帝王究竟是何模样。
是以勾芺甚至曾与他擦肩过,都未曾知道这个人便是李阿三。
一如他的名字一般寻常。
黑衣人没有穿黑衣,而是穿着一身黄粱买来的冬衣,李阿三也是。
二人站在城头,尽管偶有士兵巡逻,但是却如同未曾见到他们二人一般。
“黄粱应该已经猜到了您想要做什么。”一直跟着李阿三的那个镇鬼司之人说道。
“这种事情,本来便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他们在最初经历了那些惊吓之后,自然便会明白这些事情。”李阿三平静的说着,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有些笑意,说道:“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一种恶趣味?”
“什么?”
李阿三回头看了眼京都,人们依旧怀揣着一些不安,尽管没有太多的表露,但是风雪中眉宇间那种愁意还是凝结在了一起。
“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只是吓一吓他们。”
“能够将人间弄得风声鹤唳,说是恶趣味,未免有些看不起他们。”
李阿三听着身边之人的回答,只是笑着。
身边那人却是有些笑不出来,有些担忧的说道:“黄粱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便会传到妖族那边,妖主他们若是选择将计划延后,恐怕我们在黄粱的布置撑不了那么久。”
李阿三看着风雪南方,缓缓说道:“你要相信妖主。”
依旧那种充满了怪异意味的自信语调。
“如果我们那些人拦不住他呢?”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妖主,当初他逃离槐都,虽然将镇鬼司司主杀死,却也受了不小的伤,更何况他在黄粱这么多年,与明天心相争了这么久,又如何能够再是当年那般巅峰状态。”李阿三平静的说道。
当年尚且担任槐安礼部尚书的妖主突然被李阿三知晓了妖族身份,而后帮槐安陛下镇压人间心中之鬼的镇鬼司全司出动,前来擒杀他。
当时他们只知道他是妖族,尽管已经有过猜测,不然也不会镇鬼司全司一齐前去,只是依旧未曾想过他有着那般强横的实力,镇鬼司司主当场死亡,那些人亦是死伤不少。
然而随着妖主的逃离,李阿三也便顺理成章的将妖祸论公之于世,发动了那场改变人间平和局势的战争。
身旁那人回想起当初的事情,对于妖主依旧充满着忌惮。
“而且终究那些事情只是次要。”李阿三平静的说道。
那人这才想起来会亲自来黄粱一趟的缘由。
黄粱镇妖司仲司勾芺。
他并不知道在李阿三与这个人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但是从李阿三一直以来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李阿三平静的看了一眼身边之人,心道你当然不会知道那些事情。
人间谈及妖族,大多会想到妖主。
大概是磨剑崖那位八师兄是在太高了,人们总是习惯性的会忽略掉。
但是在李阿三眼里,又如何会忽略掉那般人物?
以李阿三当年的行事风格,在云梦泽那边根本不可能停手,纵使他亦是损失惨重,但是又如何肯让妖族逃离而去。
只是当初终究他看见了那个站在云梦泽旁的人。
妖主已经算是人间至强的存在,李阿三依旧毫无顾忌的选择悍然发动战争。
但是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下来。
毕竟磨剑崖的人,不算人间人。
那是天上人。
李阿三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天空,天空大雪纷飞,几欲不见天色。
当年剑圣破天而去时,人间遍地风雪,大概便是这般模样。
也庆幸磨剑崖继承了剑圣一概不管人间之事的风格。
八师兄当时并没有做什么。
只是与他定下了那个赌约。
以人妖各自本质而来的赌约。
勾芺。
这是当初八师兄告诉他的名字。
以妖心将人转化为妖族,若是有一日他可以重新变回人,那么便是他李阿三胜,纵使不用他发动战争,八师兄自会让妖族避开人间,远去幽黄山脉以西,那是人间至今都未曾探寻过地方,甚至幽黄山脉往西是否存在,人间都没有定论。
但若是那人从此便是妖族,那便是八师兄胜,从此人妖共处人间千年不得再生战争。
李阿三没有看京都,也没有看勾芺,而是看向槐安东海畔。
看着那个道圣死后,人间最高的师兄。
“看样子,是我赢了。”李阿三轻声说道。
当初他不惜以镇鬼司数人重伤带回来那个指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他不知道远在槐安磨剑崖的那个师兄能否听见这句话,但是至少在他自己听来,这是无比愉悦且畅快的事情。
尽管身旁之人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