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谁或有指责他人的权利?
所谓人间大世对错,不过是千万人的对错趋向相似而已。
右相在城头站了许久,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无法像勾芺这般长久的耗在这上面,咳嗽了两声,看向勾芺说道:“仲司大人还要继续看下去?”
勾芺平静的说道:“既然还没有看明白,自然要多看一会。”
右相将伞放低了一些,伸手拂去上面因为站了太久而存留的积雪,说道:“我先走了。”
勾芺点点头。
而后这一处城头便沉寂了下来。
南方风雪依旧,大风从那边吹来的,大雪亦是扑面而来,簌簌的擦过身旁,寒意极盛。
勾芺久久的站在城头。
尽管与右相争论了太多有关或是无关的东西,但是李阿三那种意味不明的姿态,依旧困惑着勾芺。
以二十万大军行险跳下幽黄山脉,却只是为了拿下两座不可能久守的城池,如何而言,都像是无稽之谈。
还有那日为何镇鬼司之人会突然袭击迎风楼,亦是难以明了的事情。
背后自有其合理之处,但那是在勾芺他们认知之外的事情。
就像是曾经与红浸珊所说,在一个寻常葬礼上突然出现一个沉默的撑着黑伞的人,总显得有些诡异。
勾芺转头越过京都看着北方。
李阿三的那只军队便在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兵临京都,但是已经有过先前那般教训,京都自然不可能再给李阿三第二次机会,那些停留在京都丛冉白河一线的驻军便是因此而来。
如果李阿三真的想要拿下京都,除非他再让二十万大军或是更多,继续越过云梦泽而来,但是先前右相已经很明确的说过,墨阙与地戍都是没有丝毫动静。
就像是固守风雪。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勾芺想到这里,却是蓦然怔了下来。
槐安人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回头看向南方,随着女帝的旨意传遍天下,秋水那边那些北方妖族已经尽数启程,正在穿过风雪而来。
所以李阿三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京都或是黄粱。
而在于妖族!
当年李阿三为了将槐安妖族驱逐出境,甚至不惜在云梦泽边发动了那场死伤无数的人妖之战。
过往数十年以来,都没有比那次更为惨烈的战争。
那是存在于两个族群之间的战争。
勾芺终于明白先前在迎风楼时那种莫名的惊慌从何而来。
黄粱要放妖族重回人间,北方妖族自然要回归槐安去,以李阿三当年所做过的那件事情而言,如何肯见到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当初都想过,李阿三会在云梦泽边的南衣城布下层层防守,只是未曾想过,李阿三会选择将战场延伸到黄粱来。
说了不允许妖族再踏入槐安一步,那便要说到做到。
所以这场险些将黄粱拖入泥潭的战争,原来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阻止妖族过境而已。
勾芺看向大雪北方,分明是背对着风雪,却有种大雪阻涩难以呼吸的感觉。
原来二十年过去,李阿三想要诛灭妖族的念头,从未有过任何消退。
勾芺丢了酒壶转身便下了城墙,匆匆穿过那些风雪,再次回到宫中迎风楼。
女帝有些错愕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勾芺,疑惑的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勾芺正要开口让女帝将消息沿途送到陈黎手中,让他们与妖主先停下来,只是话到嘴边,便停了下来。
你在人间,你是渡妖司仲司,你是一个疯子,但这些都是人。
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对于人间妖族都有好处,那么现在呢?
李阿三针对妖族的行动,只是对于妖族而言,你便这样毫不遮掩的说出来要存留那些妖族的想法,人间又是否会同意?
勾芺沉默下来。
女帝有些怪异的看着他,却也没有催促什么,只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勾芺看着那杯尚且蒸腾着热气的茶水,在矮桌边坐了下来,想了很久,才开口缓缓说道:“李阿三的目的在于妖族。”
“什么?”女帝有些不明白这句不明所以的话是什么意思。
勾芺平息了一下心绪,看着女帝沉声说道:“李阿三当初借着帮太子夺权的名义,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只拿下墨阙与地戍的目的,便是在于即将北去的妖族。”
女帝这才明白为何勾芺匆匆赶回的原因,然而纵使明白,亦是有些难以置信,说道:“你如何知道?”
勾芺缓缓说道:“因为当初李阿三的动作太快,瞬间便夺了墨阙,而后直指京都,让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的目的在于颠覆黄粱。但是他当时分明可以拿下京都而后固守,纵使你没有死在十里坡,也不得不向南而去,如此一来,黄粱北方根本无法守住,近乎沦陷一半,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头夺取了城防空虚的地戍,这是没有意义且无法理解的事情,至少在过往而言。但是从一开始我们便忽略了一件事。”
“妖族即将重回人间,当年那些被李阿三驱逐到黄粱的大妖们会再次越过云梦泽而去。”女帝也明白过来。
勾芺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李阿三当年不惜发动那般惨烈代价的战争,也要将妖族驱逐至云梦泽以南,又如何肯见到他们再次回到槐安去?”
“但是如果只是阻止妖族重回槐安,他完全可以在南衣城布下兵力阻拦,又何必这般大费周折?”女帝看着勾芺问道。
“因为他是疯子,也是帝王。”勾芺缓缓说道,“以他的作风,又如何肯让那些妖族再踏上一寸槐安土地?”
女帝沉默少许,说道:“从一开始,他便骗了我们所有人?”
“他只是骗了太子而已,我们是当局者迷。”勾芺缓缓说道,“或许亦有一些对于槐安的恐惧在其间。”
女帝看着勾芺说道:“只是就算我们知道了这些事情,又能怎样?或者你打算怎样?”
女帝一身白衣坐在勾芺面前,眸中若有深意的看着勾芺。
勾芺沉默下来,这亦是他先前犹豫的原因。
倘若真的选择拦下妖族向北而去,对于一个世人而言,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李阿三据守黄粱二城,无论从如何角度而言,让妖族与他们开始一场战争,对于黄粱人间而言,都是极为乐意见到的事情。
你没有理由阻止他们。
有个声音在心底缓缓说着。
他是妖主,他们亦是妖族,但是他们终究是槐安妖族,而你是黄粱妖族,你们之间从无那么深的瓜葛。
勾芺长久的沉默着,看向女帝说道:“你觉得呢?”
他没有回答女帝的问题,而是将问题推回给了女帝。
女帝喝着茶,缓缓说道:“自然是隔岸观火。妖族与槐安发生冲突,那终究是他们槐安曾经的遗留问题,与我们无关,这件事情我们可以脱身在外,为何不坐而观之?”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如果李阿三解决了妖族之事,下一个未必就不是黄粱。”
“你想让我们与那些槐安妖族联手?”
勾芺缓缓说道:“是的。倘若妖族真的可以越过云梦泽而去,槐安必定自顾不暇,陛下你亦可以得到不少的时间将黄粱局势慢慢平稳下来。如果任由李阿三将妖族之事解决,以黄粱目前的情况,南楚三城名存实亡,妖族与人间关系亦需要调和,他如果大军压境,只要能够突破白河京都丛冉三城防线,黄粱将再无还手之力。”
女帝看着勾芺许久,而后平静的说道:“但是李阿三未必能够真正解决妖族之事,当年他驱逐妖族,折损无数兵力,我不认为以现而今他那十来万人,可以再度击溃妖族。”
勾芺看着女帝缓缓说道:“当年是为了驱逐,而如今他的目的便是将妖族拦下,他只需要守住墨阙与地戍,二者之间的差距,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女帝久久的看着勾芺,一字一句的说道:“但那终究只是槐安与妖族的事情,仲司大人。与其早早的参与进去,惹一身麻烦,为什么不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当个渔翁?”
勾芺沉默下来。
他不是槐安人,在世人眼中亦不是妖族之人,自然没有强行要将黄粱拖进去的理由。
纵使他有柄刀,也有病,但此时也只能与女帝尽力沟通。
向来不讲道理的人被迫讲道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一直沉默了许久,勾芺才看着女帝说道:“至少要通知陈黎那边。”
他没有说通知妖主,而是说通知戍守军将领陈黎。
女帝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稍后我便会让人撰写文书,加急送往南方。”
勾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女帝看着勾芺离开的背影,却是轻笑着,说道:“仲司大人似乎有些失态了。”
勾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背对着风雪笑着喝着热茶的女帝,依旧没有承认什么,平静的说道:“不过是各有看法而已。”
勾芺的看法,纵使从人世角度而言,亦没有什么问题,李阿三如果处理完妖族之事,势必会剑指黄粱。
但正如女帝所说,他们现在不是河中的人,而是桥上的人,完全可以看着局势的发展来做出选择。
听着勾芺的回答,女帝只是笑着,低头喝着茶。
这是坐上这个位置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在勾芺面前落于下风。
风雪都可爱了三分。
女帝喝着茶,看着勾芺离开的身影,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