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否能够证明，但终究要继续在京都停留下去。

在人世之中，人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唯有通过世人赋予的意义的生存。

妖族给予勾芺的意义，便是将妖族从幽黄山脉解救而出，人间赋予勾芺的意义，便是镇妖司仲司，负责一切人间与妖族的冲突。

或许会存在仅有的自我意义，或许没有。

迎风楼。

勾芺平静的坐在楼中，大雪时而便被风吹入楼中，在身前的矮桌上铺开一些薄纱一般的细雪，而后又在楼中那个小火炉的温度下缓缓消融。

不管在秋水或是妖主还是自我面前，勾芺多么的迷茫，但是在世人面前，他只是一个冷漠的疯子。

是寒刀勾芺，亦是疯刀勾芺。

或者罪刀勾芺。

只是一些人间所赋予的形态各异的面具而已。

今日没有带酒，所以火炉上煮的是茶，是司主最爱喝，而后带着在京都流行起来的野花茶。

女帝未必真的爱喝这种茶，但是一直以来，从入京开始便时而会煮上一壶。

或许是为了表明一些态度，或许没有。

那终究是女帝的想法，勾芺对于这种事情并无探究的兴趣。

京都也有许多闲人或是贵人爱喝，但同样是与旁人无关的事。

人是群体生物，但首先应当是个体。

不应该因为群体的价值意义而覆盖那些属于个体存在的意义。

只是人间之事，恰恰相反。

千万人与一人无异。

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间谁不是呢？

纵使是司主明天心那种存在，亦不得不陷入这种泥潭之中。

勾芺这般想着，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面无表情的将那些滚烫的茶水喝了下去。

而后女帝一身素衣带着风雪走上楼来。

“今日为何不去议事殿了？”女帝平和的在勾芺面前坐下，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如同只是一场臆想一般。

世人向来擅长伪装自己。

“右相他们既然不愿意看见我，那便给他们几分颜面。”勾芺喝着茶平静的说道。

至此他却也明白为何司主位列九司大人这么多年，却一日朝都未曾上过的原因。

总要给世人留一些仅存的可怜的颜面。

女帝沉默下来，她自然不愿意在听人提起那些事情，但是既然是勾芺说的，那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他才是第一当事人。

“但那怎么说也算是你渡妖司的事情。”女帝沉默了少许，才收敛情绪，看着勾芺说道。

“不是我渡妖司，而是人间的事情。”

一日之间，勾芺便没有再说你们人间，而是简单的一句人间。

或许存在着太多的未知与可疑，他终究还是没有将你们二字说出来。

那件事情，自然便是昨日勾芺离开前与女帝所说的妖族之事。

女帝没有再与勾芺争辩究竟是谁的事情，这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争辩，更何况，与勾芺争，总是勾芺有理。

不讲理的人自然最有道理。

“诏书我已经让御史大夫拟定，稍后便会发往黄粱各地。”女帝看着勾芺说道。

“戍守军那边会不会传达？”勾芺却是突然想起了那一支在风雪中冻得半死，在琴瑟谷找自己借火的军队。

女帝犹豫少许说道：“因为不知道那边的具体位置，亦不敢深入秋水地域，所以没有。”

“他们应该便会驻扎在秋水边，到时记得给他们也传达过去。”勾芺说道，“戍守军前身与妖族仇怨太深，尽管陈黎会管束着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没有接到消息，妖族便开始渡过秋水，难免会发生一些冲突。”

女帝点了点头。

勾芺从一旁腰间取下那个盒子，放到了桌上。

女帝却是眼尖的看见勾芺右手却是一根指头都没有剩下，有些惊疑的问道：“你？”

勾芺瞥了一眼那只昨日被自己一刀砍了的手，平静的说道：“有些碍事，干脆一起剁了。”

女帝深深的看了勾芺一眼，似乎有些惊异于他的这种平静与残忍，但是也没有说什么——那是勾芺自己的事情。

箱子被解开那些布条，推到了女帝身前。

“里面便是妖主的妖心。”勾芺看着那个冰雪箱子，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这种情绪转瞬便消失，平静的说着，“若是在这段时间里，妖族有什么异动，你可以毁去这颗妖心。”

女帝沉默少许，说道：“妖心毁去，妖主便会死？”

勾芺平静的说道：“如果你只是想拥有一些杀死这般人物的自得，那么京都不会剩下活口。”

勾芺一般说到做到。

因为他真的能够做到。

女帝听着勾芺这般警示般的话语，却是笑了笑，说道：“杀死妖主对我而言并无好处，总不可能抱着这种东西去李阿三那里邀功。”

女帝说着，却是伸手想要打开那个箱子，看看里面的妖心。

勾芺并没有阻止她，只是平静的在一旁看着。

冰雪箱盖被打开，一股极为强悍的妖力瞬间充斥着整个迎风楼，大雪都绕道而去。

“今日你尚且可以打开看一看，因为我在这里可以保你无事。”勾芺平静的说道，看着里面那颗依旧有力的跳动的心脏。“但是日后还是不要再尝试打开它。”

女帝是最为直接面临那种妖力冲击的人，尽管只是一刹那，便被勾芺的巫鬼之力护住，但是依旧有些心有余悸。

“我会死？”女帝看着勾芺不确定的问道。

这像是一句废话，重点在于确定妖心的确切杀伤力。

勾芺平静的说道：“当年司主曾与妖主有过一场战斗，司主没打赢。”

当初虽说二人两败俱伤，但终究是因为妖主退了一步。世人不知道这些事情，勾芺是目睹者，自然清楚。

“你想象一下，司主对着京都出手的后果，便能知道这一颗无人控制的妖心意味着什么。”

女帝苦笑一声，说道：“那这种东西交给我，有什么用？”

勾芺平静的说道：“只是一种诚意的表现。”

女帝合上了箱子，将布条一点点裹紧，没有说话。

“虽然打开箱子会出事，但是只要不打开就行了，这个箱子本身便是妖主所凝的一种冰雪封印，对内而不对外，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勾芺沉默少许，继续说道：“你可以用刀直接连着箱子一起捅进去。”

女帝看了眼勾芺的斩妖刀，问道：“什么样的刀才能杀死这颗妖心？”

勾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缓缓说道：“菜刀就可以。”

女帝倒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般简单，将箱子小心的收了起来，只是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又叹息一声说道：“但是好像妖心在不在我这里，都并无关联，妖主他既然会带着槐安妖族越过云梦泽去，那么自然便不会再有重回黄粱的打算。”

勾芺喝了口热茶，看着女帝说道：“一开始便说了，这只是一种诚意，拿到妖心之后，你还需要昭告天下，将妖族的诚意告诉人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仅仅只有你知道便可以。”

女帝点了点头。

勾芺却是愣了一愣，方才女帝说妖主要越过云梦泽去的时候，他心头不由得跳了跳，似乎是隐隐想起了一些事情，只是一恍惚之后，却再没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勾芺虽是在发着愣，但是在女帝看来，只是在平静的喝着茶，是以也没有多想，将茶壶拿到自己这边，翻过一只杯子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站了起来，倚着护栏看着京都这场如同过往大雨一般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大雪。

“是等到妖族重回人间之后便走，还是如你昨天所说，知道李阿三究竟想做什么再走？”女帝倚着风雪高楼轻声问着。

两件事并无先后顺序，但是妖族何时能够全部回到人间，至少有一个大致的时间，而李阿三那件事却无法确定。

勾芺看了眼女帝的背影，沉默了少许说道：“两件事都解决吧。”

不管人们再如何不愿意承认，李阿三终究夺去了黄粱北方的两座城。便在今日早朝时候，右相他们还在为此事犯愁。只是女帝既然提出了先处理黄粱本身的那些妖族之事再来管李阿三，他们自然也没有再纠结下去，攘外必先安内，或许便是如此。

女帝听着勾芺的回答，倒是安心了一些，不管怎么说，纵使勾芺再怎么不讨人喜，但是终究他的实力便摆在那里。

“你走之后，京都镇妖司交给谁？”女帝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镇妖司一个司主，已经病死京都，仲司勾芺终究要离开，而天下九大叔司，被勾芺杀了两个，跑了一个不知去向，四个死在高辛，还有一个不愿再过问一切的乐师师涓，叔原则是在勾芺回来的那一日自尽在了十里坡。

好像的确渡妖司已经后继无人。

勾芺突然想起来当初城东命案发生的时候，自己之所以收留那个少年的目的，便是打算让他接手镇妖司。

只是可惜的是他要杀勾芺，所以离开了京都。

大概便是死在谣风——猫妖口中那个终日苦练刀法，却失足一刀砍了自己头的那个少年。

命运的意思大概就是一切注定，但是其中之人却无法说清无法明了。

勾芺看着女帝问道：“你有没有人选？”

女帝迎着风雪说道：“虽然无法再找出你们那样的人，但是人选终究还是会有的，但你既然还在，便总要问问你的意思。”

勾芺平静的说道：“渡妖司以后归你皇权之下，一切你说了算就行。”

女帝看着勾芺，确定了他那一句话并不是在说笑，勾芺也的确不是一个说笑的人——大概一生之中唯一一个类似于笑话的东西，便是当初在酒楼中先帝召见司主，而南风闲问司主究竟去没去的时候，勾芺说的那一句‘他上午才去喝茶’。

既然勾芺都这样说了，女帝自然没有再说什么，想着勾芺离开京都，或许人间不闻音讯之后的那些事情，可能人间会变得可爱很多，但是说不定。

“离开以后你会去哪里？”女帝转过身来，看着勾芺却是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勾芺瞥了一眼女帝，淡淡的说道：“与你无关。”

女帝被噎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勾芺看着风雪人间，说虽是一脸漠然的说着‘与你无关’。但终究还是有些茫然。

他这十多年来，一直便是被妖族与人世赋予着意义生存，那么离开之后，属于自己的是什么？

向着过往所有被自己杀死的妖族们赎罪？

那终究还是不属于自己的意义吧。

勾芺有些沉默，却是想起了秋水来。

想着在妖主的含糊其辞下，带着剑离开了秋水去人间寻找一个早已死去的红浸珊的那个女子。

先找到她吧。

勾芺这般想着，喝了杯暖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