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勾芺的想法,下朝再回渡妖司看一眼,然而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却是没有了那种兴致。
只是路上却还是遇见了那几个司中的值守之人。
一人一坛酒在路上闲走着,看起来有些唉声叹气的模样。
勾芺从一旁走过去,准备拐入另一条巷子,他向来没有与同僚打招呼的习惯。
但是别人有。
有人在身后叫着‘仲司大人’。
勾芺回头看着他们。
那几人抱着酒愣愣的看着他,倒不是勾芺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向来便是这副模样。
而是勾芺缺少了半个的手掌。
“大人你....”那人有些不知如何说起。
勾芺平静的说了一句:“没事了。”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先前京都闹得不算大,但是动静也不小,他们在酒家中买酒,只知道大军入京,势要将勾芺杀死在京都之中,镇鬼司那些人的到来倒是不知道。
虽然对于自家大人充满信心,但是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至此听见勾芺说没事了,也便放下心来。
勾芺亦没有闲聊的意思,拐入了巷子之中。
“我就说嘛,当初司主都没有怀疑过,他们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概是往日我们所接触的事情太过于怪异,人们不能理解吧。”
几人在长街上抱酒饮着,有些喜色的讨论着。
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有人问了一个问题:“那么仲司大人算不算好人?”
人们沉默下来。
勾芺自然不算好人,纵使在能够理解的司中之人眼中亦算不上好人。
但是过往的镇妖司却恰好需要这样的人,譬如司主明天心,比如仲司勾芺。
勾芺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在自己离开后又讨论了什么,也不会去在意。
回到京都自己的那个院子。
那些在风雨里折断的树枝依旧在院中,只是已经被掩埋下去,只剩下一点点倔强探出的枝桠刺棱在雪色中,院中石桌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檐下雪讲述着某个无人问津的故事。
勾芺看着那些大雪,神情却是流露出一些犹豫。
犹豫是一个很不适用于此的词,譬如高山塌于眼前,你会犹豫,跑还是不跑,大火焚烧了半边天,你会犹豫当不当英雄。
然而看着院中这种情景而犹豫,总有些夸张其辞的意味。
但是确是犹豫了。
所以勾芺叹了一口气,找来铲子,开始铲着院中的雪。
如果用斩妖刀配合巫鬼之力,自然速度要快上很多,但是勾芺只是选择拿着那个半破的雪铲,一点点铲着积雪。
一直铲了许久,那些大雪才被铲尽。
大雪依旧下着,院子却空落下来。
“你在犹豫什么?”有个声音蓦然从空落落的院子中响起。
“我在......”勾芺说了两个字便停了下来。
那是司主的声音。
回过头去,司主站在秋水边,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秋水的黄昏一派延伸而来,将勾芺包裹进去。
一个半死的妖族跪伏在自己面前,不住的喘息着,他身上有着许久伤口,鲜血不断的从那些暴露而出的血肉中横溢而出,流淌到勾芺,画着丑陋潦草的轨迹。
勾芺握着雪铲,雪铲却变成了一柄普通的长刀。
长刀似乎在颤鸣着,刃口上沾染的血滴不住的滴落着,砸落在地面枯红落叶的声音轻微,却盖过一切声响。
“呼~呼~”
不知是那个垂死的妖族的呼吸,还是自己的。
很沉重很迟缓。
“你在犹豫什么?”司主平静的问道。
勾芺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尚且年轻的司主,他身上沾染了许多妖血,也有一些还未愈合的伤口,好像前不久才与妖主打过一架。
“我在.....”
勾芺突然想起来,原来当时自己也只说了这俩个字啊。
他还未想好自己该说什么,身前的那个妖族却是看着他嚎啕的哭着。
“杀了我,杀了我啊!”
哭声多么悲痛欲绝。
勾芺却分不清那句话究竟是自己哭喊而出,还是身前的这个妖族。
秋水的黄昏只是沉默着,幽黄山脉一片漆黑,像是黑土落在人间的颜色,只是天空却飘着大雪。
“或者你回头看看。”司主看见勾芺的犹豫不决,缓缓的说道。
回头?
身后有什么?
勾芺握着刀转过身去,看见两具残缺的尸体,沉寂的躺在那些覆满了落叶的大地上。
远方似乎还有炊烟袅袅,好像有很多的村落。
他们是谁?
勾芺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双手不住的颤抖着。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戚。
“你父母便是死在这些妖族手里,你在犹豫什么?”司主第三次问道。
勾芺茫然的回头,这是秋水,是幽黄山脉脚下,然而什么都没有见到,只有司主、自己、一只半死的大妖、还有两个已经死去的人。
或者还有满地不知是红叶还是沾染鲜血的落叶。
无论是秋水还是幽黄山脉或是那些远方的炊烟村落,似乎都是不可触及的东西。
然而大雪却落在了刀上,落在脖颈间,落在那个妖族饱含悲痛热泪盈眶的眸中。
如露亦如电。
一切所见所闻。
勾芺一片空白的却是蓦然响起了一句这样含义不明的话语。
是在哪里看见过?
勾芺一刹那有些恍惚。
然后他想起来一切更为久远的东西。
那是在幽黄山脉上,某处沉积着黑土的山崖。
有一只鹿站在崖边,平静的说着一些话。
身边有一个埋头看着书的少年,还有一个捧腮发呆的少女。
四人便在山崖上,眼前是一片暮色秋水。
“一切所见所闻,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原来自己也是坐着的,眼前放着一堆书,大抵是人世的书籍,不知从何而来。
那只鹿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却像是某些不断重复的咏叹调。
“重回故土,重回人间。”
鹿的眼中不住淌着泪水。
身旁的少年有些不解的抬起头来,看着那只鹿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看人间的这些书?”
那只鹿看着三人,轻声说道:“因为我们要回到属于他们也属于我们的人间。”
少年似是恍然大悟,说道:“我们要当英雄?”
“不,我们要当凡人。”
我们不是妖,不是生来便该被孤立排斥的存在。
我们是凡人。
一同生老病死,一同伤春悲秋。
勾芺猛然惊醒过来,看着身前依旧悲痛嚎哭着的妖族,于是他也哭了起来。
司主只是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气平静的看着他。
勾芺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骤然举起刀来,而后一刀劈了下去。
妖族的嚎哭骤然止住,那个头颅痛快的滚落一旁,沾满了落叶,再看不清面容。
从此我是凡人,从此我是人。
勾芺悲恸的想着。
却是不住的落下刀去,那句无头的尸体被砍成了肉泥,无数妖力散去,风雪都收敛了三分。
然后那些血肉渐渐扭曲着化成了一些泛着绿色汁液的草茎,一株蓬勃且狼藉的草妖。
勾芺丢下刀,强忍住反胃的冲动,大口的吞吃着那些草叶。
这样我便可以当人了吗?
勾芺脸上那些擦尽的泪水再度淌了出来。
然后他开始呕吐。
呕吐出大片的被嚼成糊状的绿色东西。
大雪落在身前,勾芺怔怔的看着那些被自己呕吐到石桌上的那些草叶,沉默了许久。
身旁的斩妖刀不知何时出了鞘,刃口染着鲜血。
自己的右手原本剩下的二指不知何时被斩了下来,正在自己口中被不住的咀嚼着。
没有嚼到骨头,没有尝到肉味,只是无尽的苦涩。
“所以你在犹豫什么,又在怀疑什么。”
对桌平静的坐了另一个勾芺,面带嘲讽的看着自己。
自己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在迎风楼被斩下的那几只手指吧。
人间相信了他是人,连他都相信了吧。
所以连渡妖司都不想回去,只想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
一如过往一头扎进柳河中,在那种冥冥中寻找着一个叫草妖勾芺的人。
勾芺一点点将口中自己的手指化作的草叶吞咽下去,而后一刀将面前的那个自己砍死在风雪。
但我就是草妖啊。
勾芺这般想着。
但我就是凡人啊。
另一个声音在风雪中固执的响着。
“你证明不了自己的,勾芺。”那个已经死在风雪中勾芺再度出现在眼前。
“你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你无法从所见所闻判断一切。”勾芺面带嘲讽的说道。
“旁人说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你求不了自己,你只能求旁人。”
你在幽黄山脉哭着问妖主,自己究竟是什么。
但是没有答案。
勾芺咽下去的那些草叶似乎又变成了手指,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从口中蔓延而出。
面前的勾芺依旧嘲讽的笑着,然后吐出了两块骨头,那是没有咽下去的骨头。
然后吐出了一些血色的东西,那是无法咽下去的血肉。
勾芺惶恐的看着那些被吐在石桌上的东西,抬起仅存的左手,不住的抠着自己的咽喉。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
勾芺讥讽的坐在对面,看着另一个自己如同癫狂一般想要将先前咽下去的东西抠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是抠下了自己嘴中的那些喉肉。
自然是嘲讽,但是却开始流泪。
“你证明不了什么的,勾芺。”
那个勾芺坐在风雪中悲痛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