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芺究竟是人还是妖，对于京都，或者对于人世而言，这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然而勾芺那般平静的反问右相那些人——这很重要吗？
右相却是沉默下来。
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没有理由反驳这句话。
而是没有底气。
因为他是勾芺，因为在他身边便是紧张到指甲陷入掌心的女帝。
当初女帝被围困在十里坡，是勾芺一人一刀守着那个隘口，将她保了下来。
如果女帝困于勾芺身边，谁能将她保下来？
勾芺这句话大有耍无赖的意思，我是不是妖族自然是重要的事情，但是和女帝相比，哪件事更重要一点？
但是要右相就这样退兵，同样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的掩饰一旦掀开，便很难重回原先的模样。
比如人们想要勾芺去死这件事。
过往人们总是将这件事藏在心里，突然有一日，女帝留下兵符，右相带着守军入京，人们才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如何再回到最初。
人们看着站在宫门前满脸犹豫的右相，却也知道他的想法。
纵使今日退去，来日还是要杀，可是今日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总不能真的不顾女帝生死强行闯进去。
黄粱只有这一个陛下。
女帝死了谁来当陛下？
如果是过往，譬如左丞所面对的人间，他就敢将所有皇子都杀死，然后从人间随便找一个至今无人知道真假的女帝阑。
但是右相不是左丞，他没有那么大的魄力，现而今的情况亦不能允许。
槐安人已经过了云梦泽，正在北方看着黄粱人间。
无人敢面对那种结果。
右相却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是大军退去，勾芺转身便将他们京都这些人全部杀死，那该如何？
这是勾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一如当初在平妖镇上一般。
他没有杀那些人，但是他已经杀了。
于是风雪中的局面随着勾芺那句话便这样僵了下来。
勾芺看了右相一眼，转回身坐回小矮桌边。
女帝看着他，沉默许久，问道：“京都过往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满城皆欲杀之而后快。
勾芺平静的说道：“当然，他们想杀我，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也不是三年四年，从很多年前，人们看见勾芺杀妖时的那种癫狂，那种一旦起了杀心便不可抑制的情况时，便有了这般人不该存于人世的想法。
勾芺倒了杯酒，淡淡的说道：“但是过往明天心还在，京都没人敢动手。”
纵使是当年勾芺在京都杀得所有人闭户一年入夜便不敢出门，京都也没有过激的想法，因为先帝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明天心还在。
女帝看了一眼高楼之外的那些依旧停留在风雪中的人们，却是苦笑一声说道：“看来今日之事，似乎便是到此为止了。我很奇怪，你是如何这么快便反应过来的。”
从女帝留下兵符，到走回迎风楼，不过片刻而已，勾芺便依旧带着酒在楼上热酒等着她了。
勾芺平静的说道：“昨天有个人，想要以自焚的方式与我同归于尽。”
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女帝却是有些明白了。
民间的反应太过于激烈，是以勾芺便一直存着戒心，或许当时下朝之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皇宫，或者一直便在京都某处平静的看着这一场闹剧。
所以当女帝留下兵符的时候，勾芺便带着酒来了。
“我虽然与那些大军硬拼会死，但是大可以就此离去，你们拦不住我。”勾芺看着女帝说道。
“所以？”
“所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
勾芺并没有一定要与京都或是人间为敌的想法，一直以来，那些敌意都是来自人间。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说清的，你喜欢装糊涂，但是世人不是你。”女帝看着勾芺迟疑少许，说道，“纵使是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要说一些事情与世人。秘密太大，总是容易骇人，内心时刻煎熬，便会忍不住说漏嘴。”
譬如当初她便将关于勾芺的一些猜测告诉了司主。
司主自然不信，但是有人信了，后来他便死了。
那个人是叔原，所以才会有高辛那里的那次截杀。
“所以陛下为何不将对人世有利的真相告诉世人？”勾芺平静的说道。
女帝沉默下来。
所以一切的解扣都在于女帝身上。
女帝久久的看着勾芺，说道：“若是大军退去，京都便没有什么能够挟制你，你想要做些什么呢？”
勾芺平静的说道：“以往京都也无人挟制我，我杀过几次人？”
最近的一次，便是当初女帝夺权，勾芺杀了满朝臣子。
女帝松开了手，看着手中那些血液，疯子的话固然不可信，但是当疯子便在你面前，你便不得不信。
女帝站了起来，倚在护栏边看着右相与那些守军许久，叹息一声说道：“退吧。”
右相沉默少许，仰头看着女帝说道：“我不放心。”
“但那能怎样？”
但那能怎样？
右相听着女帝那句话，苦笑一声，挥了挥手。
那些守军沉默着，沿着风雪离开了宫门前。
大军缓缓退去，京都一片缄默。
女帝回头看着勾芺，又看向一旁因为断手的痛楚而近乎晕阙过去，却又因为担心女帝一直强撑着跪伏在楼上的侍卫，轻声说道：“你也退下吧。”
侍卫看了勾芺许久，跌跌撞撞的下了楼。
“我想知道一个答案。”女帝看着矮桌对面平静的喝着酒的勾芺。
勾芺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先前我便说过，这很重要吗？我是人，或是妖，但至少我不会像李阿三一样尝试颠覆黄粱。”
女帝沉默下了，勾芺继续说道：“司主与先帝的时代就要过去，妖祸论自然也将成为历史，总有一日，或许人间会看见某个凡人女子嫁给一个和善温良的大妖。”
“但是那要很久，至少现在，你所说的那个时代并未完全过去，那些成见的残余依旧根深蒂固的存在人间，他们可以看见一个妖族行走在村落买酒而去，却依旧无法认可京都九司之中，存在着一个可以动摇人世根基的大妖。而且....”女帝顿了顿说道，“人间这般想杀你，未必不是因为过往你所犯下的那些罪孽。”
勾芺淡淡的说道：“人间喜欢判定旁人罪恶，因为那样可以给予心理上的满足与自得，但人间谁心里没有一个作恶的鬼？我只是他们之中，最不愿意掩饰自己的而已。以罪为名，人总要先杀死自己。”
“你看得很极端。”
“过去也有人这样说过，但谁不是？”勾芺缓缓说道，“每个人的看法都是极端的，只不过人世若也是极端，那么那些人自然便显得合理且中庸，也便是世人而已。”
京都尚且大雨未歇的时候，勾芺便与那个死在战乱中的京兆尹说过。
道德标杆，不过是世人所定下的镣铐而已。
把善斩去，小恶自然便成大善。
女帝沉默许久，却是说道：“所以说了这么多，你终究是在含糊其辞，究竟是与不是，你自己都没有勇气说，不是么？”
勾芺平静的说道：“是，但又能怎样？”
自然不能怎样，疯子便在这里，什么都不能怎样。
颇有不讲理天下第一磨剑崖的风范。
“但日后你将如何对面京......”女帝话说了一半，便匆匆止住了。
勾芺拔出了刀。
只是那一刀并非向着女帝而来，而是蓦然斩向楼外风雪。
风雪间有个身影被一刀砍中，只是依旧没有现出身形来，只是在半空中洒下了许多血迹，而后消隐而去，不见了踪影。
女帝见一切似乎倏忽之间便平息下来，正想说什么，勾芺却是神情凝重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在这里不要乱动。”
从勾芺的神情中，女帝便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没有那般轻松，沉默下来，坐在楼中一言不发。
勾芺一把握住折回的斩妖刀，从高楼之上一步踏出，凌空踩在风雪中，警惕的看着大雪弥漫的京都。
右相他们本已经打算离去，却又蓦然看见那一幕，不由得有些惊惶。
勾芺却是看向他说道：“让守军回来，镇鬼司的人来了京都。”
右相虽然先前还在与勾芺对峙，但是此时亦是没有犹豫，匆匆前去召回那些守军。
勾芺先前那一刀，自然不是砍人那般简单，亦是一刀斩去了一道巫术。
人们总喜欢将巫鬼之术划分南北，但事实上，纵使是北巫，亦属于黄粱南楚巫术一脉，真正的北巫，应当是云梦泽以北，当初由鬼帝槐帝所培养而出的镇鬼司一脉。
那道巫术，便是满满的镇鬼司风格。
纵使不确定，但是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丝怀疑，便可以当做确切的存在。
勾芺踩在风雪中，寻找个那个消失的身影，当初在十里坡的时候，他便怀疑镇鬼司的人有不少存在于黄粱境内，是以纵使方才那一刀是他占优，亦没有放松警惕。
镇鬼司虽说属于人间司衙体系，但是却是足以与人间剑宗那般存在相抗衡的地方，这一点，纵使是镇妖司亦无法做到。
只是随着那个身影的消失，京都便再没见一些异常的情况，只是大雪遮掩一切。
勾芺在空中凝视着四处，那些守军依旧重新回到黄粱门外，此时正沿着那处宫门入宫去，准备保护女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