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无论是勾芺，还是女帝，都以为在李阿三占据墨阙地戍二城的影响下，民间关于勾芺身份的质疑声音会少很多。

只是当女帝第二日站在迎风楼上看见那些在黄粱门坐在风雪中的无数民众时，他们才意识到，民间对于勾芺身份的关注程度远要超出他们的预期。

事实上，先前在早朝上的时候，右相他们便隐隐提过这个问题。

大势所趋之下，他们倒是并没有顾忌便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勾芺。很直接的向着女帝提出想办法验明勾芺的身份。

只是从始至终，都没人敢向勾芺所在的地方看一眼。

女帝当时瞥了一眼勾芺，看见后者漠然的神情，亦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沉思许久说现而今黄粱最大的威胁应当是李阿三与即将重回人间的妖族，而不是急于自乱阵脚。

勾芺尚且还在殿中，右相他们自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后片刻之后，站上迎风楼的女帝便看见宫外那些以缄默上谏的民众们。

女帝站在迎风楼上隔着风雪看了那里许久，才看向新换的一个侍卫，说道：“去问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或许是新到女帝身边，有些不适应，女帝说了之后，他只是毫无反应的站在楼中看着风雪。

一直到女帝看了他许久，他才反应过来。

女帝重新说了一遍，侍卫应声而去。

女帝看着那个侍卫离开迎风楼的身影，有些不满意。

不在于他的紧张或是什么。

纵使他表现得再如何好。

终究是不满意。

过不了多久，那个侍卫便重新跑了回来，犹豫少许说道：“他们想要陛下查明勾芺的身份。”

女帝沉默下来。

纵使她并不知情，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够查明？

哑巴只能证伪。

没人能够证明一个哑巴便是哑巴，他们只能逼着哑巴说话，来证明他不是哑巴。

倘若哑巴至死都不说话，他们只会说这人骨头真硬。

因为哑巴是无法被证明的生命存续状态

所以当京都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要女帝证明勾芺是人或者不是人的时候，无非便是要勾芺去死而已。

人和哑巴一样，是无法被证明的存在。

女帝本来打算让右相他们将那些人暂且驱离宫外，只是下一刻，本来已经离去的右相那些人亦是混杂进了那些默谏的人群中。

女帝看着平静的坐在风雪中的右相等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原来京都上下，无一人想要勾芺活着。

无论他是不是妖，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杀人的疯子，留在京都自然只会是祸患。

难得人间这般意愿统一，右相他们又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女帝站在迎风楼许久，最终还是走下楼去，站在宫门下，看着那些风雪中的无数人。

听说当初先帝死去的时候，三万苍甲曾经围守皇宫，逼迫左丞交出遗旨。

女帝虽未曾见过当时场面，但是想想大概便是这样吧。

女帝看向坐在人群前列的右相，皱了皱眉头说道：“右相大人？”

右相自从当初左丞死后，重新回到朝堂之上，第一次显得有些硬气，看着女帝缓缓说道：“陛下您应该清楚，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右相，都是无关紧要的。”

女帝看着他说道：“但你很清楚，这种事情是无法证明的。”

如果可以证明人妖之别，又何必与妖族闹成这般模样？

右相沉默少许，说道：“杀了他，自然便可以知道答案。”

“如果是，那朕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不是呢？”女帝看着右相反问道。

右相缓缓说道：“臣以为，京都死一个这样的疯子，未必不是好事。而且当初陛下能够重新夺回皇权与勾芺的选择息息相关不假，但是既然如今天下都已经归心于陛下，您又何必再将勾芺当做自己的底牌？”

女帝平静的说道：“那你来杀？”

右相沉默下来。

寒刀镇京都，自然有他能够镇京都的缘由。

当初三万苍甲面对勾芺都要后退，虽说是因为司主的原因，但未必没有本身对于勾芺的忌惮。

“陛下若是肯调动兵力入京，那臣自然愿意去杀。”右相缓缓说道。

京都之外驻守着十多万大军，自然可以将勾芺杀死在京都之中。

但是那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更不说正在北方虎视眈眈的槐安人。

女帝却是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是兵力入京快，还是勾芺先将我们杀完快？你以为坐在这里小声说着这种事情，勾芺便不会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只是镇妖司那边的事情正在收尾，他并不想理会我们而已。”

右相听见女帝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若有深意的看了女帝一眼。

两块兵符毫不起眼的掉在了雪地之中。

右相不动声色的捡了起来，而后缓缓说道：“陛下若不答应，我们便宁可冻死在风雪中。”

女帝平静的说道：“那你们便冻死吧。”

而后转身离开了宫门，皇宫大门缓缓合上。

民众依旧坐在宫门前的雪地中，有人似乎冻得受不了，起身离开，又有人上来填补了那些空缺。

右相却是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女帝沉默着走在宫中小道上，并不是右相所说的那番言论打动了他。

纵使她已经不需要勾芺的存在来支撑皇位的稳固性，但是勾芺存在于京都，依旧可以有着不小的作用，譬如当右相那一批人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左丞的时候。

本身便是用以制衡。

是以纵使右相将利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深入人心，女帝亦是没有在意。

真正让她对勾芺动了杀心的，却是昨日在雪中勾芺与她说的那句话。

他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京都。

对于京都对于女帝而言，一个从此不再存在于京都镇妖司的勾芺，离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女帝平静的想着，再度走回迎风楼，然后沉默在了那里。

勾芺平静的坐在那张小茶几边，一旁的火炉烧着小火热着一壶酒。

女帝有些忐忑的坐回楼中，看着突然出现的勾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女帝没有说话，勾芺却是翻转了两只杯子，提起身旁的酒壶倒着酒，而后随意的问道：“陛下喝酒吗？”

女帝沉默少许，摇了摇头，说道：“喝酒误事，仲司大人尽兴便好。”

话语间隐隐有着一些问心有愧的生疏。

勾芺却是笑了笑，说道：“既然陛下不喝酒，为何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情来？”

女帝原本坐在茶几边，双手紧张的攥着素衣的衣角，听到这句话，却是不自知的用力过度，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血肉之中。

勾芺自饮自斟着，平静的说道：“陛下放心，我只是见这里风景不错，来这里看看而已，对陛下并无恶意，毕竟黄粱不能没有陛下，相比于你们，我更厌恶槐安那个帝王。”

说是没有恶意，但是谁敢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更何况勾芺现而今便在女帝身前喝着酒，纵使那边右相真的将那些守军调入京来，又如何敢动手？

先前那个侍卫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的握向腰间的佩剑。

只是乍一触碰，一股寒意便从手腕处传来，侍卫低头看去，自己哪还有手，两只手掌齐腕断裂，沾满了鲜血落在楼中。

勾芺平静的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并没有在意那个侍卫是如何嚎哭着。

“这一次出京，我见到了许多比我强很多的人，有些人甚至可以一剑杀了我，而我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可惜，京都并没有这样的人。”

勾芺平静的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黄粱也没有。”

女帝只是沉默的看着茶几上另一杯冒着热气的酒，近乎罔顾自己手中已是满手鲜血。

勾芺继续喝着酒，似乎在等着那些大军的到来。

“你不问为什么？”女帝看着他说道。

“没什么好问的。”勾芺平静的说道，“说穿了，日后不好相处。陛下你只当糊涂了一下，什么都不要说。”

女帝看着勾芺，沉默下来。

她自然知道勾芺为了什么。

妖族尚且在幽黄山脉，没有女帝的旨意，人间不可能接纳他们。

女帝沉默的看着勾芺平静的喝着热好的酒。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守军在兵符的调动下，匆匆入京来。

有人已经得知了勾芺并没有镇妖司或是京都哪里，而是在皇宫之中，正与女帝看着风雪喝酒。

那些大军匆匆越过城中街道，将整个皇宫包围了下来。

勾芺至此从迎风楼上站了起来，平静的看着那些大有当初围困十里坡之时景象的大军，却是赞叹了一声，说道：“看来你们是真的很想杀了我啊。”

没有了司主明天心站在勾芺身后，那些来自于人间的憎恶与痛恨终于在南风闲的刻意挑动下，毫无顾忌的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右相远远的看着那栋迎风高楼之上站在女帝身边的勾芺，却是犹豫了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勾芺会选择出现在了皇宫之中。

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比如看起来那般坚定的站在勾芺一边的女帝，会因为勾芺昨日的一句话，选择了站在杀他那一边。

又比如勾芺如何知晓一切消息，突然出现在皇宫之中。

总有太多事情出乎意料。

但勾芺既然强一些，自然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右相看着那边许久，缓缓说道：“我们谈一谈吧。”

声音并不大，但是他知道勾芺肯定能听见。

勾芺平静的说道：“商量一下怎样不伤京都根本的方法杀我？”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勾芺若是无碍，他自然不会杀女帝他们。

但是这般大军逼迫之下，谁知道他会怎么做？

右相沉默少许，说道：“关于你身份的事情。”

勾芺平静的说道：“你不认识我？”

右相缓缓说道：“你自然是京都镇妖司仲司勾芺，但勾芺究竟是人间的勾芺，还是妖族的勾芺？”

无数人翘首以盼，越过风雪看向那栋高楼。

勾芺只是平静的说道：“这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