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时候,女帝开始重新从一些下层官吏中逐层提拔一些大臣上来填补一些空缺。而后开始册封一些先前战死的将士。
譬如镇妖三被封为十里坡镇妖神将。
蓦回首被封为十里坡剑神。
因为渡妖司体制改革的缘故,勾芺亦是去了朝堂之上。
女帝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其他的倒还正常,与身兼太尉一职的右相商议着北方那些事情。
勾芺听了少许,便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许久,满朝文武尽数离开,勾芺看着一身素衣走到自己面前的女帝,平静的说道:“你好像有些幼稚。”
说的便是镇妖神将那种铁憨憨名号一事。
女帝笑了笑,说道:“我才十七岁,凭什么不能幼稚?”
勾芺平静的说道:“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把整个京都杀得不敢做声。”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是疯子。”女帝看着勾芺缓缓说道。“更何况,人间只是需要一颗棋子而已,自然不会在意棋子有多幼稚。”
“但你如果想要当一个真正的帝王....”
“你当过帝王?”女帝看着他反问道。
勾芺平静的说道:“没有。”
女帝没有再说什么,勾芺亦没有将先前那些空谈的说教继续下去。
二人走出议事殿,女帝站在大雪阶前,却是忽然问道:“你觉得南风闲怎么样?”
勾芺本来已经要离开了,听见女帝这句话,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女帝问道:“什么怎么样?”
女帝平静的说道:“你说我应该将皇族血统传下去,我觉得南风闲不错。”
勾芺看着女帝许久,确定她不是在试探着什么,才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老是要和疯子过不去?”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认可你的那种想法。”女帝缓缓说道。
勾芺却是难得的嗤笑一声,说道:“谈及情欲,便无法被世人认可?”
“人们更喜欢爱情而已。若是有谁听见我想要为了传承皇族血统而去民间随便找个男子,往后千年的史书都会以一种鄙夷的态度将这件事情记载下来。”女帝看着勾芺说道。
“但情欲与红衣白雪桃林一般,都是美学之中华美无上的存在。”
女帝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女子进行你的华美美学?”
勾芺平静的说道:“我们不一样。”
我是活在人间的妖,你是活在人间的人。
女帝沉默下来。
勾芺平静的说道:“当然,你要找谁与我无关,一切看你心情。”
女帝转身踏着风雪离开。
勾芺亦是平静的离开了皇宫。
女帝是否真的会去找南风闲,一如勾芺所说,那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穿过那些走了十年的街道,勾芺却是蓦然有些茫然。
与雪无关,尽管这只是秋日而已,但是大雪已经下了很久。
便是从冥河变故结束开始。
然而那究竟是多久,勾芺却是有些不清楚了。
对于时间的概念,他永远都只能知道一个大概。
总有些日子会在茫然不觉中离去。
那是另一些勾芺所度过的日子。
但是终究是十年了。
勾芺站在长街上沉默下来。
从当初入京不得不诛杀妖族,到现而今终于妖族要重回人间,似乎只是极短的倏忽。
又好似无比漫长。
那些淹死在岁月里的自己,那些残留的意识便这样不住的穿过呼啸的风雪而来。
自己是时候离开京都了。
勾芺平静的看着站在风雪中每一处的自己,无人出声,但那些声音都在心底。
一如先前所说,将妖族与镇妖司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自己便可以离开人间。
秋水也好,无名青山也好,终究可以不必继续待在这曾经看来无比厌倦且憎恶的人间。
只是不知为什么,勾芺却是有些莫名的情愫。
自己分明是孤独且无趣的在京都活着,到头来却会出现那些可笑的眷恋之情。
勾芺沉默的想着,开始往前走去,于是又出现在柳河边。
自然无人再弹起琵琶曲。
一如过往的十年风雨与风雪。
只是清冷寂然的石桥,还有那些在边缘覆了冰霜的柳河。
自然可以不用再怀疑自己究竟是人是妖,那些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不是么?
勾芺站在石桥上,风雪簌簌的落着。
很快便雪满肩头,他没有撑伞,大雪堆积片刻,便自然的滑落下去,回到原本轨迹的结局落点中去。
在桥上站了少许,忽地有些索然无味,想着渡妖司中仍然有一些事情尚未理清,勾芺扫了扫肩头的余雪便要离开。
然后柳河中漂来了一艘小舟。
勾芺平静的看着那艘小舟漂过来,停在石桥下,一如当初陛下离开时那般。
但陛下是活着离开的,而舟中的人却是死人。
舟中坐了一个人,喝着柳树枝浸泡过的温酒,身后插了一把折扇,微微笑着看着勾芺。
南风闲。
勾芺沉默少许,从石桥上落入了舟中。
大雪煮酒,相对而饮,自然是无比惬意的事情。
南风闲一如过往的那个闲人公子一般,喝着闲酒,哼着闲曲,看着面前自饮自斟的勾芺。
“我以为你很大概率不会上船来。”南风闲笑着说道。
勾芺平静的说道:“从某种意义而言,我更喜欢和死人喝酒。”
南风闲看着他说道:“为什么?”
“因为去往冥河之人,不可逆转,不会附带人世的一切纠缠。”勾芺举着酒杯,看着船舱外有若飞絮的大雪,一切都是冷清且毫无瓜葛的模样。
“说到底,你终究还是念旧的人。”南风闲笑了笑说道。
勾芺没有反驳,亦没有承认。
南风闲喝着温酒,眉宇之间一片温和平静,全然没有那日议事殿之后那种怪异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现而今是个死人的原因。
“我很好奇,先前你与女帝在宫中说了什么。”南风闲喝着酒缓缓说道。
“怎么?”勾芺看着顺着柳河缓缓荡漾下去的舟尾。
“她突然跑到牢里来说要我帮她生个儿子。”南风闲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
勾芺看着南风闲许久,淡淡的说道:“哦。”
南风闲问道:“你就不在意我是如何选择的?”
勾芺平静的说道:“那是你和女帝的事,与我无关。”
小舟缓缓漂着。
南风闲却是看向了柳河沿岸。
女帝一声素衣,平静的站在河岸边的雪中看着二人。
“其实我看得出来。”南风闲转回头来,没有理会岸边那个人,“女帝最恨的人,不是我或是太子左丞,而是你与司主。”
勾芺看着酒壶中漂着的柳枝,平静的说道:“这种事情,只要不说穿了,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要是女帝有一日说穿了呢?”
勾芺喝下一杯酒,平静的说道:“她不敢。”
因为勾芺是个会杀人也敢杀人的疯子。
至于女帝为何会恨勾芺。
因为只要他们这种人还活着,所谓的帝权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当初在迎风楼上女帝与少年谈论修行者存在于人间的意义之时便说过,只有他们这样的人都死去,人间才是属于人间的人间。
尽管勾芺他们不知道,但是并不影响他们猜到女帝的内心。
一如槐安那个帝王一般。
纵使他是这个人间权势最盛的人,但是面对着南衣城人间剑宗少年丛刃时依旧要用整个镇鬼司之人来恐吓他。
很多时候勾芺与女帝所讲的道理看起来有道理,不过是因为他是勾芺而已。
换做其他人,自然理都不会理。
譬如勾芺觉得女帝应该生孩子之事。
究竟女帝去找南风闲有没有发生什么,勾芺没有问,南风闲自然也不会说。
但终究在女帝心里看来,那是一种近乎耻辱的事情。
勾芺看向舱外,女帝的身影已经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南风闲看着勾芺说道:“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勾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南风闲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这种事情,你问了又有什么意义?”
南风闲笑了笑说道:“反正没有意义,告诉死人一些真相也无妨。”
勾芺喝了一杯酒,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是人便是人,你觉得是妖便是妖。”
南风闲叹惋一声说道:“看来你便是妖了。”
勾芺看着南风闲,后者平静的说道:“在黄粱门外被斩首的时候,我与京都说了一些事情,大概会让你有一些麻烦。”
勾芺看着他说道:“什么?”
南风闲缓缓说道:“譬如当初你入京之时京都曾经兴盛的怀疑,而后那些怀疑的人在后来全部被你杀了。又或者从妖刀那里知道的,关于你与杀死五皇子那个妖族少年的事。”
风雪不止,不住的吹过船舱去,那个小火炉上温着的酒似乎沸腾了起来,不住的顶着壶盖发出一些咕噜的声音。
船舱中沉默了许久。
勾芺平静的说道:“看来我的确不该念旧情。”
南风闲笑着说道:“是的。”
京都在风雪中沉寂着。
本来处死南风闲,应当是一件极为令人畅快的事情。
但是京都只是沉默着,不知是因为风雪太大,掩盖了声音,还是因为南风闲所说的那些事情。
勾芺喝完了那杯酒,并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情绪,只是平静的看着南风闲,缓缓说道:“在冥国等我。”
南风闲笑了笑说道:“有太多的人在那边等着你。”
勾芺在临近柳河出京处下了小舟,站在风雪中平静的看向京都。
女帝便在那里长街尽头看着自己。
“你好像有点麻烦。”女帝看着勾芺缓缓说道。
勾芺平静的说道:“你也是。”
女帝沉默下来。
她是在勾芺的支持下才坐上的那个帝位。
如果勾芺在人间是妖?
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人间的一系列变动又如何解释?
看起来似乎女帝的麻烦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