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关于黄粱以北地戍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一如当初叔原所猜测一般,李阿三的确是将所有人骗到了十里坡,而后转头便拿下了地戍。
墨阙与地戍先前的守军匆匆赶回之时,地戍已经彻底封锁,槐安大军固守其中,他们亦是无可奈何,只得重回京都,考虑到风雪缘故,先前京都已经驻扎下十多万兵马,亦有一些选择去了丛冉。
墨阙与地戍便是越过云梦泽过来的第一道防线,而后便是夹在北二城与白河丛冉之间的京都。
至此,随着墨阙地戍的失守,京都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黄粱国门。
那些守军从白河西北端开始,一直越过京都至丛冉边境,在风雪青山中布下了防线。
没人希望京都再沦陷第二次。
女帝久久的站在血迹尚未被掩埋干净的城墙之上,看着北方。
自从在十里坡那里脱下了那身红衣之后,女帝便再也没有穿过红衣,只是一身素白色的衣袍,几欲与风雪混为一谈。
女帝听见身后踩在风雪中的脚步声,回过头去,便看见勾芺平静的走了上来。
二人一同站在城墙之上,只是一个看着北方,一个看着南方。
“你说李阿三究竟想要什么?”女帝看了许久,才回头看着勾芺问道。
“我不是用兵之人,也不是李阿三。”勾芺依旧看着南方,缓缓说道。
简而言之,便是他不知道。
只是李阿三这般行为确实有些迷惑世人的意味在其间。
将整个黄粱弄得人心惶惶,却只是拿下了最边缘的两座城,倘若他是真的想要黄粱,又何必将到手的京都送出去?
倘若是害怕深入黄粱,后续兵力安排不来,但是就凭他那十多万大军,固守京都之下,墨阙已是他手中的跳板,虽时都可以通过云梦泽将兵力转运过来,以黄粱现而今的兵力储备情况,根本无法一时间做出有效的抵抗。
但是他就这样走了,留下被杀得血流成河的京都,头也不回的去了地戍,这确实让人无法理解。
只是墨阙与地戍就这样轻易的落在李阿三手里,便意味着黄粱北方的大门已经被彻底打开,纵使李阿三无法再像当初一样以二十万大军行险跳下幽黄山脉,他们亦可以随时进入黄粱这边大地。
这是唯一可以理解的事情,那便是李阿三想要求稳。
但是他怎么会是求稳的人?
女帝看着北方,有些沉默。
回头看了眼勾芺,他只是站在风雪墙边,远远的看着南方。
“你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女帝有些奇怪的问道,以勾芺的性格,如果没有事情,他宁愿在酒楼中喝酒,也不会来多看一眼旁人。
“刚好路过,看见你在城墙之上,顺便过来看看。”勾芺随意的说道。
“担心我?”
“毕竟你是黄粱唯一的陛下,若是被李阿三突然杀死在京都,黄粱再无帝王,难免会发生一些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女帝看着勾芺许久,问道:“你所说道黄粱,究竟是狭义,而是囊括整片人间?”
狭义黄粱,只是在人世政权统治下的国土,整片人间,便包括妖族在其中。
勾芺平静的说道:“这种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即可,真的说出来,你觉得对人间有什么好处?”
女帝笑了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后看着勾芺问道:“听说你将镇妖司改成了渡妖司?”
勾芺点了点头。
“渡妖过河?”
“人间谁不是在渡河?”
女帝听见勾芺的反问,倒是怔了怔,继而说道:“需不需要我颁布旨意?”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女帝,而后说道:“等到京都的事情结束吧。”
京都自然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譬如修复损坏的城墙,安抚民心,抚恤将士家属等等。
勾芺并不关心女帝或是当朝之人会如何处理,他不是用兵之人,亦不是当权之人。
“今年的秋考延期到了明年。”女帝却是突然说道。
勾芺从未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情,在他接触的人当中,唯一会与这种事情有关的,也不过是个被先帝禁考的守剑书生。
“所以?”勾芺回头看着仍然有些狼藉的京都,平淡的问道。
“所以不管是京都当朝缺失的官吏,还是你镇...渡妖司所缺的人,一时都无法补齐。”
“这些都是可以搁置的事情。”勾芺平静的说道。
女帝有些奇怪的看着勾芺,说道:“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勾芺回头看着这个尚且比自己年纪小上几岁的女帝,缓缓说道:“你需要为黄粱的帝位留下可以继位的人。”
勾芺并没有直接说出女帝该找个男人了这样的话,但是女帝却是表情凝固在了那里。
沉默许久,女帝才缓缓说道:“我今年才十七。”
勾芺平静的说道:“但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且身处这样的局势之下,你便不得不做出这些考虑。或者你愿意见到黄粱如同左丞当初所想一般,皇权孤立,人间权势落入群臣之手,但这样一来,黄粱难免会产生混乱,毕竟左丞已死。”
女帝却是蓦然回头看向十里坡那边。
在那里死了一个少年。
“你知道为什么过往我会一直穿着红衣吗?”女帝看了许久,突然便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勾芺平静的说道:“红衣自然极美,但我向来只在意那种色彩在美方面的东西,而不会去想那种颜色关于个人或是世俗之中存在的意义。”
意思很简单,红衣譬如青山大河,自然好看,但与人无关。
女帝有些苦涩的笑了笑,说道:“那是嫁衣。”
勾芺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当初女帝入京之时,会是满目鲜红穿过风雨而来的景象。
女帝似乎还想说什么,勾芺却是缓缓说道:“陛下当初是否要嫁人,终究是当初,且与我无关,故事再如何凄美感人,我也只会想知道我要知道的东西。”
女帝沉默下来。
“陛下虽然站得位置在于人世顶端,但人世飘摇,陛下便不可能再去想着两情相悦,李阿三如果真的想对黄粱动手,便不会留给你培养感情的时间,我不是合格的媒婆,我只在意倘若陛下死在李阿三的暗杀之中,黄粱还有谁可以坐上那个位置。黄粱现而今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明君,而是稳固天下的棋子,明君是用来治天下,而不是守天下——这是整个黄粱人间的事情。”勾芺平静的说道。
女帝看着勾芺说道:“或者你来?”
这个你来自然不是你来当陛下的意思的。
勾芺平静的说道:“这是违悖你们人间道德伦理的事情。”
女帝听着‘你们人间’四字,便沉默了下来。
“既然你不来,也对人世情感不敢兴趣,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女帝似乎有些嘲讽的说道。
“只是提醒陛下而已。”勾芺平静的说道,“当初先帝为了皇权稳固,将皇室近乎杀绝,连他儿子都没有放过,这才能够让陛下您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您若是死了,黄粱便再无继承正统之人。”
“既然要追求正统,为何要把太子杀了?”
勾芺平静的说道:“或者当时我可以不杀他,那么陛下您便只能死在那里。黄粱不能没有陛下,却也不能存在两个陛下,我们不是槐安,当年明皇帝未死,槐帝便已经在南方称帝。他们向来强大,无须畏惧旁人,但黄粱历来相较于北方要孱弱。”
女帝久久的看着勾芺,说道:“那你觉得谁合适来?”
话题再度回到女帝传宗接代的事情上。
勾芺缓缓说道:“看你的心情。”
女帝神情有些苦涩的说道:“我总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讥讽。”
“没有事情是可以由人的,万事如此,从无例外。”
“哪怕我是陛下?”
“哪怕你是陛下。”
京都城墙之上一片沉寂。
“你也好,明天心也好,与你们说话,总会让我觉得我像是一颗任由摆弄的石头。”
“石头从来不会任由旁人摆弄,人才会。”勾芺平静的说道,“而且你应该清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
“你应该是第一个承认我是陛下的人。”
“各取所需而已,而且我不是,左丞才是,只是他想要让皇权有所改变而已。”
“何必说得这般残忍?”女帝叹惋着说道。
勾芺平静的说道:“人没有必要从他人身上获得温情,岁月是冷的,人间也是,陛下记得多穿两件衣裳。”
勾芺说完,转身走下城墙去。
多穿两件衣裳,自然与温情无关,只是人间帝王却冻死在这场秋雪之中,未免让人看笑话。
女帝忽然觉得有点冷,裹紧了那身素白色的衣袍,久久的站在城墙之上。
像是某个闺中少妇盼望着归人一般。
但是那人不会回来了。
他在十里坡被人砍成了两段,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
女帝以为自己或许会哭,但是并没有,只是冷而已,在十里坡是这样,在京都也是这样。
那个少年似乎又出现在自己身旁,掂着脚打着伞,一面傻笑着说着永远关注错了重点的话语。
但是人间没有谁在意。
勾芺是这样,京都的人也是这样。
那不过是一个仓皇战死的侍卫而已。
女帝这般想着。
“我要给别人生孩子了。”
女帝这般说着。
听起来很滑稽。
但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