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着女帝回到宫中,勾芺便径直折回镇妖司所在。
一路所见皆是埋在风雪中的尸骨。
京都自然未曾见过这般景象,纵使是当初勾芺在京都发狂杀人,亦未曾流血至此。
镇妖司依旧藏在深巷之中,亦没有见到有血污存在,那条巷子一如过往,无比空旷且寂静,只是当初勾芺离去的时候,尚且是大雨初歇,现而今遮掩了层层大雪。
大雪从檐上一直堆积着,偶有雪块不堪重负,从檐上坠了下来,砸入巷子石板上的雪中亦是窸窣的声响而已。
无比空旷,又无比逼仄。
勾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推开门走进去,很快便有两人拿着棍子跑了出来。一脸的惊惶与愤慨。
只是看见是勾芺的时候,那些情绪瞬间消散殆尽,看着这个往日里无比惧怕的仲司嚎啕大哭。
紧接着又有几人听见声响跑了出来,同样是大哭着。
他们并不是具备武力的捉妖吏,而是一般文职人员,负责一些琐事的安排与接待。
有武力的自然都死了,比如死在城门处的镇妖九,喝酒摇骰子就他最拿手,又比如一路随着女帝而去,最终带着数千禁军战死在十里坡的镇妖三。还有一些死在了京都。
勾芺虽说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但是看着往日虽说不现于世,但司中还算热闹的景象只剩几个嚎啕大哭的文官,终究还是有些不适应。
“司主死了,叔司也不见了,镇妖三大人他们也都死了,仲司大人你的花也死了。”
那人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零碎的说着。
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们差一点,便失去了家国。
一如在幽黄山脉枯守了二十年的妖族一般。
因为过往镇妖司对于妖族的强悍压制力,人们便会下意识的把他们当成可以拯救一切的英雄。
但没有,所有人都是会死的,人间没有英雄。
越往下层去,便越是能看见英雄,但终究都只是世人。
勾芺抱着箱子站在大雪院中,难得的没有表现出漠然的情绪,只是亦不热情或是悲悯,只是平静的站着,说道:“我知道。”
“但京都还在。”这是他第二句话。
这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那几个文职人员哭了一阵,终究还是停歇了下来,将司中近来的一些事情一一说与勾芺听了。
镇妖司的伤亡他自是清楚,叔原的失踪自然是去调集援军,而后在十里坡自尽了,那些花草终究是要被冻死在雪中的。
只是司主的死亡,从秋水一路走回京都,都是他未曾想明白的事情。
所有人都以为司主还能撑过这个冬天。
然后他在秋天便死给你看了。
勾芺没有去管那些被大雪冻死的花草,走回后院,站在走廊中司主过往经常坐着烤火的地方,怔怔的看了许久。
勾芺究竟是不是一个拥有情绪会念旧情的人,人们至今不清楚,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怀着恨意来到人间的。
但是一如当初在柳河下与神河的那段对话一般。
他在十年的时间乃至往后,都只能站在人世一边,时间一久,自己都不清楚那究竟是刻意的假装,还是习以为常的习惯。
看着那处只剩下熄灭火盆与无人的椅子的走廊,勾芺依旧不清楚,那种究竟是什么样存在的情绪。
但终究司主已经死了。
勾芺看了许久,回头与那几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人说道:“将这些东西都撤了吧。”
那几人上前将那些东西都收回了杂物间中去。
勾芺依旧在走廊中站着,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镇妖司太安静了。
此时应当有司主捧着茶壶闲逛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房间里人们摇骰子喝酒的吵闹。
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大雪簌簌落在院子的声音。
站了少许,看着在那边忙碌的几人,勾芺却是问道:“司主的镇妖笔呢?”
有人回头想了少许,说道:“不知道,那支笔不是断了吗?”
勾芺没有再说什么,将那个箱子找来一个包裹包了起来,然后系在了腰间,拿着斩妖刀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镇妖司的大门,勾芺在那块石碑前停了下来。
镇妖司三字隐隐有被大雪淹没的迹象,勾芺沉默的看了少许,这是当年镇妖司一司设立之时,司主以镇妖笔写下的。
先前他问他们镇妖笔的所在,并不是想要拿来怀念什么,只是想着镇妖司要改名字了,用镇妖笔写会不那么突兀。
但是既然没有,那只能用斩妖刀刻了。
勾芺拔出刀来,将镇妖司当头的那个镇字一刀抹平,而后打算刻下渡妖司的渡字。
只是看着余下二字,犹豫了一会,干脆全部抹去,而后缓缓在石碑上刻下了渡妖司三字。
被刻出来的石头在雪中泛着惨白的颜色,勾芺平静的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握紧拳头悬在渡妖司的渡字上面,而后鲜血顺着那些刻痕缓缓填满。
先前那人探出头来,看见勾芺在石碑边的动作,又看向那个已经更名的石碑,沉默少许,问道:“所以镇妖司从今往后便不存在了吗?”
勾芺看着那些血迹缓缓染开,平静的说道:“以后只有渡妖司。”
且渡长河,且渡长夜。
剩下的,交由时间。
做完了这一切,勾芺正打算走回司中去,却见一个宫中之人一路小跑过来,停在渡妖司台阶下,看着勾芺说道:“陛下有事找您,仲司大人。”
勾芺点点头,而后看向先前那人说道:“等到京都局势稳定之后,准备去户籍管理司衙那边接触一下。”
那人点了点头,镇妖司的具体变革,或许人间许多人依旧不清楚,但是身为镇妖司之人,他们自然清楚从镇妖司到渡妖司,中间所需要的进行的一些改变。
勾芺收刀归鞘,那个通报之人还惊了一惊,但是见勾芺只是看着他要他带路的意思,也便收敛了情绪,在前方雪中走去。
女帝要见勾芺,只不过并不是在宫中,而是在京兆尹司衙所在。
那人一路将勾芺带至牢狱所在,才转身离开。
勾芺推开那些门,走了进去,便见女帝坐在原本应该是狱卒所在的桌边。
南风闲在原先那个牢狱中不住的咳着,吐了许多血在草席之上。
勾芺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女帝说道:“在哪里抓到的?”
女帝平静的说道:“当初开了城门之后,他便留在了京兆尹牢狱之中,狱卒清点逃离的犯人时发现了在狱中咳血的他,便报了上来。”
勾芺点了点头,女帝站了起来,说道:“我先去司衙中等你。”
勾芺看着女帝的背影,却是蓦然问道:“京兆尹呢?”
女帝回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问起他来?”
勾芺回想着那个交集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官吏,缓缓说道:“觉得他有些意思而已。”
女帝平静的说道:“先前槐安人入京的时候,他带着下属战死了。”
勾芺没有再说什么,走到牢狱前,那扇牢门是大开的。
但是勾芺没有进去,南风闲也没有出来。
勾芺看了他许久,缓缓说道:“我以为你当初的那些恨意,会止于对我的报复。”
南风闲咳着血,笑着说道:“所以你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惊喜?”
勾芺站在门口,平静的说道:“惊喜算不上,只是觉得你像一条狗。”
南风闲看着勾芺反问道:“难道往日你便把我当做过人?”
勾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南风闲呵呵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无非便是从来都是我自己把自己当成狗而已,但我就是狗啊,当初在宫中你当着我面把我爹杀了的时候,我便是一条咬人的疯狗了,不是么?”
勾芺沉默少许,却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妖刀,你又是为什么?”
他虽然不知道当初南风闲如何能够突破重围强行打开城门,但是见到他的时候,勾芺便在南风闲身上看出了妖刀的存在。
一个魂体缓缓现出身来,看着勾芺平静的说道:“大概和他一样。”
勾芺却是笑了笑,说道:“原来都是狗。”
他自己也是一只疯狗,他是勾芺,也是狗啊。
“但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么?”妖刀魂体看着勾芺反问着。
勾芺平静的看着妖刀,缓缓说道:“你脑子或许有点不好使。”
妖刀笑了笑,说道:“打不赢你,自然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勾芺平静的说道:“那便这样吧,如果我是人,或许还有一问究竟的念头,但既然大家都是疯狗,就到此为止吧。”
妖刀魂体重回到南风闲体内,南风闲却是沉默下来,看着勾芺说道:“你为什么不愤怒?”
勾芺本来转身要走了,听见这句话,却是蓦然回头看着南风闲问道:“你见我有过情绪吗?”
勾芺自然是一块石头。
南风闲叹息一声,说道:“是啊,谁能赢过一块石头?”
勾芺看着他,南风闲缓缓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如今的我很像一个人?”
勾芺平静的说道:“很像我。”
南风闲笑了笑说道:“是的,癫狂且不计后果,我总在想,你一直未曾有所改变,或许便是从未见过自己什么模样。”
“所以你苦心孤诣闹出了这样一场祸乱,好让我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勾芺看着他缓缓问道。
南风闲说道:“当然不是,如果能够杀了你,杀了女帝,那自然才是我想要的结局,但是事已至此,便只能着眼于此。”
勾芺平静的说道:“那真是多谢你的好意。”
南风闲咳了两声,说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二人谁都没有提过往。
过往那个闲到用柳树枝下酒的南风闲早已经死了,那再提起,自然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勾芺转身往牢狱外走去,却又听见南风闲在身后问道:“什么时候将我斩首示众?”
“看陛下如何想。”
南风闲却是在后面笑了起来,先前那场战乱,这里牢狱之中几乎跑完了,只剩下南风闲一人留在牢中,是以笑声无比空旷悠久。
勾芺站在出口,回头隔了层层栅栏看向南风闲,后者只是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走出牢狱,女帝便在风雪中。
“如何?”
勾芺平静的说道:“陛下自行决定便可。”
而后离开了这一处。
女帝久久的站在风雪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只不过没有了红衣,只是一身素衣而已。
是以渐渐与风雪混为一处。
没有少年,女帝独自撑着伞离开。
无论是白衣,还是孤孑的身影,落到京都之中总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