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去,四处一片狼藉,风雪中那些尸体尚未被雪掩埋过去,依旧横陈于旷野青山间。
那几个从各地而来的将领一早便将京都情况告诉了女帝。
李阿三的那支军队,当初追出京都时只有五万人,还有一些人早便离开了京都,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当时便兵分两路,一边继续追杀女帝,一边回到北面,趁着地戍守军空虚,想来已经在那次兵力挪移中汇合,合力拿下了不剩多少守军的地戍。
在这里亦是他们所有人都犯了一个错误。
与女帝一般,将边境守军调离太多。
只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谁都没有想到大有不置女帝于死地誓不罢休的槐安军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他们便是用着无数死在大雪中的尸体,骗来了所有人。
纵使当时叔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即使墨阙与地戍守军回防,亦难夺回墨阙与地戍。
将领与女帝这般说的缘由,便是期望女帝能够对黄粱北面的事情有所抉择。
然而当时女帝只是看着勾芺,勾芺什么都没说,女帝便说先让给他们吧。
自然只能先让给他们了。
李阿三耗费心机,连到手的京都都不要,又哪里是这般简单的事情。
回到京都,女帝久久的站在京都大道上,身后十多万大军便留在京都之外,重新驻扎下来,还有一些被安排着入京,将当初攻城时那些尸体清理出去。
太尉与墨阙城主的尸体被人从城墙搬下来的时候,女帝便久久的看着他脖颈间那道剑痕。
纵使女帝从未经历过这般事情,亦能看出他是自尽而亡。
从李阿三那支军队跳下幽黄山脉至今,不过三两日而已,倘若他当初再狠心一点,黄粱或许从有史以来,第一次落入云梦泽以北帝王的手中。
不以槐安为名,而是称之云梦泽以北,便是因为从当初鬼帝推翻前朝统治建立大槐安国,至今不过百年,而黄粱却是近千年未曾断过正统。
当然,一直到槐安第四帝,黄粱才经历这般事情,亦是因为当初槐安前两个疯子所看的地方从来不是人间的缘故,无论是鬼帝还是槐帝,二人都是站在修行界顶端的人物,自然不会落眼凡俗。第二帝明皇帝则是在鬼帝被剑圣逼迫之下自焚于摘星楼后,被临时送上帝位的仁厚之君。
但说来说去,终究黄粱在几日之内,乱了半边天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所幸京都遭创,不过是守军死尽而已,李阿三对于京都既然没什么兴趣,那么自然不会做出当年鬼帝推翻前朝时一路焚烧过去那般情况来。
且当时太子依旧蒙蔽于谎言之中,固执将京都一切视作自己的子民,纵使槐安将领以他们手中有武器为由杀了一些人,但终究京都损失并不严重,只是数万尸体堆积于城中,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处理而已。
女帝在京都大道的已经与风雪凝结成一块的血河中站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事至今日,尽是朕之过错。”
这是她第一次在勾芺面前以朕自称。
先前在十里坡,勾芺便强调过,她是陛下。
那么自然便要有所改变。
勾芺什么都没说,那些将领亦是沉默。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让他们有些错愕。
女帝那身蓦回首给他披上的衣服早便染尽了血污,途中便丢弃了,此时的女帝一身素色里衣,却是缓缓在京都大道上跪了下来,向着整个京都,虔诚的跪伏在血污中。
陛下都跪了下来,那些将领惊惶之后,亦是跪了下来,那些跟着在几人身后预防不测的士兵亦是整整齐齐的跪了下来,大雪中跪下了一片,有罪或是无罪之人。
勾芺依旧平静的站在那里,手中抱着那个装着妖主妖心的盒子。
当初明天心不跪皇权,因为那些皇权当不起他的诚意。
而勾芺,他是妖,自然不跪人间。
纵使镇妖司已经变革完毕,所有妖族即将纳入人间范畴,但并不意味着过往的一切便可以抹去。
那是只有时间可以摧毁的东西。
京都原本一片沉寂,风雪不断,纵使女帝归京,亦没有民众打开门来迎接。
至此,那些寥落的长街上才缓缓有了动静。
人们接二连三的走出房门,站在长街上沉默的看着那一处大道尽头虔诚的跪伏在雪中的女帝。
京都在风雪中沉寂了许久,所有人终究还是一并跪了下来。
勾芺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整个京都,从女帝到平民,一并跪在大雪中,似是互相慰藉与悔恨一般。
女帝抬起头来,平静的看着众人,缓缓说道:“朕虽非明君,但自此以后,自当与京都与黄粱共存。”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从某种意义而言,相比于远在北方槐安深处的槐都,京都在黄粱的地理位置向来便是靠近黄粱边疆。
先帝一生都待在京都,未尝没有这般意思。
人们虽然未必会因为女帝此次狼狈逃离之后的这般誓言便选择原谅什么,但终究她依旧是黄粱的陛下。
纵使她自己不想逃走,所有人亦会选择让她逃离出去。
毕竟自从当初黄粱门之乱后,她便是正统皇室最后的一人——或许如此,只是当初所有与那些真相有关的人,譬如左丞譬如先帝,都已经归于冥河,无人再能探求那些故事背后的缘由。
民众终究还是哭了起来。
最初或许是那些将士中某人发出的哭声,而后蔓延至整个京都。
并非是对女帝誓言的感动。
只是在山河遭创之后的悲悯。
京都一片哭声,女帝不知何时与勾芺已经离开了这里。
明合坊。
女帝平静的站在奉常府外的风雪中。
勾芺看着她说道:“为何要来这里?”
女帝久久的看着那个端坐于府中的奉常大人,缓缓说道:“当初京都失守,便是因为南风闲私自打开了京都城门。”
勾芺看着她说道:“你想烧了这座府邸?”
女帝沉默少许,说道:“不,我只是在想,倘若当初我只是选择杀了左丞,那么如今的京都,是否不是这般模样。”
勾芺平静的说道:“如果只是悔恨,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就算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将当初站在殿中那些人一并杀尽。”
女帝看着勾芺缓缓说道:“你觉得我会在同一件事中犯下两次同样的错误?”
勾芺看着风雪,看着女帝,说道:“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纵使是云梦泽巫术·洄流,亦无法让你再回到当初迎风楼做决定的时候。错误便是错误,不可逆转,也不可挽回,这便是命运。”
女帝叹息一声说道:“错误已经铸成,或许我不想承认,但这便是我的一生?”
“是的,陛下。”勾芺在‘是的’二字之后,停顿了少许,还是将‘陛下’说了出来。
女帝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将奉常大人厚葬吧。”
说完这句话,才想起现而今身边的人是勾芺,而不是那个帮自己撑伞都要踮脚的少年,沉默少许,说道:“日后再说吧。”
二人穿过明合坊,往前走去。
勾芺看着一身单薄素衣的女帝,缓缓说道:“当初如果你真的想杀了南风闲,杀了便是。”
女帝回头看了一眼勾芺,后者的神情平静。
“我以为你终究是念旧情的人。”
勾芺平静的说道:“当初我便说过,我留着他,从来都不是念旧情,只是乐见人间狼狈而已。”
“用你先前的话来说,终究是晚了。”女帝缓缓说道。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女帝在雪中走了几步,说道:“但是终究是要杀的。”
勾芺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如何,南风闲当初犯下了那样的大罪,差点让黄粱坠入深渊,终究没有在活下去的理由。
“他还在京都吗?”勾芺沉默了少许,缓缓问道。
“不知道,但无论他在哪里。”女帝停顿了少许,一字一句的说道,“黄粱都无法再容下他。”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只知道南风闲打开了那扇门。
却不知道,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实际上都是因为南风闲而来。
他寄了封信给北方槐安的那个帝王。
然后黄粱便乱了。
二人行至宫门前,女帝终于看见了勾芺手中一直抱着的那个箱子,问道:“那是什么?”
勾芺低头看了眼那个箱子,平静的说道:“妖主的妖心。”
女帝这才想起来当初勾芺离开京都的缘由。
一是催促镇妖司变革,二来便是要去秋水那边取得妖主的信物或者说保证妖族不会祸乱人间的承诺。
只是她从未想过,勾芺会带回来这样一个颇具重量的东西。
女帝看着那个箱子,看向南方,沉默了许久,开口问道:“你杀了妖主?”
勾芺平静的说道:“司主都杀不了的存在,你觉得我能做到?”
女帝想了想也是,如果不将磨剑崖上那个人算在其中,秋水那边那只大妖毕竟是天下妖族共主。
“京都之事了结之后,带着它入宫来找我。”女帝看着勾芺说道。
勾芺平静的说道:“自然如此。”
妖族重回人间之事自然至关紧要,但终究是需要人间稳定下来,才能摆上台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