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地牢昏暗，几盏油灯悬在两旁走廊，不远处有三两狱卒围着漆黑的桌子烤火闲谈。

南风闲举着那柄折扇残缺的扇骨，百无聊赖的躺在草席上，不时便有虱子爬了过来，从脖颈爬到脊背，抓是抓不到了，只能原地扭着身子蹭着。

牢中阴冷冰寒，其他一些犯人大多瑟缩在一旁，像南风闲这样的倒是少见。

不知过了多久，牢外传来一些开锁的声音，而后一个脚步声沿着走道缓缓传来。

一众犯人们都是伸出头去，不知是新添的犯人，还是来探望谁的。

南风闲依旧躺在那里，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平静的说道：“你来了。”

牢外那人似是苦笑了一声，缓缓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南风闲呵呵笑了笑，说道：“我俩一起长大，如何能不知道？”

站在南风闲这一处牢外的云胡不争沉默下来。

“怎么回事？”过了许久，他才看向南风闲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

“我听说你无缘无故打了陛下的侍卫，才被抓了进来。”

南风闲平静的说道：“这种话你也信。”

他连续两天被少年蓦回首暴打，都无人问津，以律法而言，他京兆尹自然能管，但事实上京兆尹哪有闲心真的来管这种事。

云胡不争沉默少许，说道：“我自然不信。”

南风闲看着他说道：“那还来问我干什么？”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当初的那件事情，终究分站两队，还是有了些许影响。

一直沉默了许久，南风闲才靠墙坐了起来，看着他说道：“政变当日，你不是便已经离开了吗？怎么还在京都？”

云胡不争亦是在牢门处坐了下来，缓缓说道：“是的，近日入京买些东西，恰好听人说你被关了起来，顺便来看看。”

南风闲这才看见了云胡不争背后的确还背着一个包袱。

“你买的什么？”南风闲看着他问道。

云胡不争沉默少许，看着他说道：“一些婴儿的衣裳。”

“？？？”南风闲一脸的措不及防。

“当初的太仆公子你还记得吧。”云胡不争缓缓说道。

“然后呢？”

“太仆死后他便不见了音讯，我那日离开京都的时候看见他曾经好过的一个女人在路边哭泣，便带着一同离开了京都。”云胡不争平静的说道。

南风闲掐着指头算了算，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发小。

“啧啧。”

什么也没有说。

云胡不争沉默片刻，说道：“既然你没有事，那我便走了。”

说着站了起来，南风闲却是忽然叫住了他，说道：“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云胡不争重新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说。”

南风闲神情似乎有些复杂，而后忽然大声说道：“什么？你要帮我逃出大牢？”

那些狱卒们听见这句话，都是拿了刀跑了过来。

云胡不争有些错愕的看着南风闲，身后已经有几柄刀架在了脖子上，这才发现他真的已经变了很多，沉默少许，说道：“其实你如果真的想出去，没必要这么喊，何必把人逼得左右为难？”

南风闲沉默着。

那些狱卒们把刀架在云胡不争脖子上，恶狠狠的说道：“你想做什么？”

云胡不争没有理会那些狱卒，这或许会伤到他们自尊，从而恼羞成怒，但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南风闲说道：“为什么？”

南风闲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爹的尸体还在府中，若无人照料，纵使是大雪之日，也难免会腐掉。”

云胡不争想起了那个曾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叹息一声，说道：“仅此一次。”

终究他是八流剑客，放到高处譬如炮灰，但在这守备并不森严的一般牢狱之内，要救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剑出而牢狱静。

南风闲握着破碎的扇骨，缓缓踏出监牢。

云胡不争将被自己以剑拍晕的几人拖到火盆边，免得到时冻死在这里。回头便看见南风闲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云胡不争看着他问道。

“来探访犯人，你肯定留下了记录，我看下能不能找到烧了。”南风闲一面翻着一面说道。

云胡不争平静的说道：“我给了很多钱进来的。”

南风闲回头看着云胡不争，疑惑的问道：“你有很多钱？”

云胡不争笑了笑说道：“我没有，但是她有。”

也便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记录。狱卒们也未必认得他。

南风闲看着他说道：“所以从一开始你便做好了这种打算？”

云胡不争沉默说道：“我只是担心留下记录将来会连累到我。你知道，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南风闲笑了笑说道：“那你可真是高瞻远瞩啊。”

云胡不争没有说话，二人平静的走出了牢狱。

一路并无人阻拦，京兆尹关押的人，大多只是一些寻常之人，自然不会有太多的防守。

走出牢狱，谁都没有说话，分向两头走去。

南风闲低头看着手中破碎的扇骨，想着究竟是先回府，还是先去买折扇？然后便听见云胡不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这么把自己作进去，就不怕我不会来？”

南风闲平静的说道：“当初入宫的人情，你还没有还给我的。”

二人都没有回头，只是在分别通向两处的巷口站了许久，而后什么都没有再说，踏着风雪各自离去。

“现在还了。”南风闲走了很远，隐隐约约听见风雪中有着这样一句话传来。

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幻听还是真的有过。

“我该去买把新扇子了。”南风闲自言自语的说道。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同过往闲散的生活一般。

只是京都下雪了而已。

跑了几条街，买了把新折扇，尽管大雪早已无人卖这种东西，但是终究有些商户中还是有着存货。

回到府上，南风闲推开那扇大门，看着院中的那些已经极浅的足迹，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早就知道女帝会来府上，只是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大的惊吓。

南风闲这般想着，倒是有了些笑意，踩着咯吱的积雪走过院子，站在走廊上扫去一身雪花，而后平静的走入堂中。

奉常大人依旧坐在椅上，捧着茶杯看着门外。

南风闲在一旁地上坐了下来，重新点燃了火炉，堂中温度渐渐升上来，南风闲看着一旁的奉常大人，皱了皱眉头，走入后堂拿了些檀香与一盒古怪的棕色粉末出来，将檀香在四角点上，又将那些粉末洒在了奉常大人身上。

而后将桌上的茶壶拿了下来，放到火炉上重新热了一遍，放了些新茶叶进去，将奉常大人手中的茶杯取了过来，倒了一杯热茶。

茶香与檀香渐渐氤氲在堂中。

南风闲坐在太师椅脚的地上，看着奉常大人，缓缓说道：“所以你看，当初让我入宫去，一刀将那个女帝杀了多好。你现在这副模样，茶也喝不了，想骂我也骂不着，你说难不难受。”

奉常大人什么也没说，平静的看着门外风雪，如同过往思考太子与五皇子之间或是左丞与女帝之间的取舍关系一般。

南风闲自言自语着，从火炉上将茶壶取了下来，看着里面那些热滚滚的茶水，仰头便是一口。

而后平静的放了下来，擦了擦唇边的水，尽管被烫得满嘴通红，但是面色平静，看起来就像一个傻子一般。

“大概这是最后一次和云胡不争那小子见面了。”南风闲平静的说道。“他也算是你半个儿子，这么一想，似乎咱们家也不算绝后。”

奉常大人只是坐着。

“不过那个娃娃似乎是陈太仆那家的种。”南风闲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么一想，关系似乎很乱，但是不要紧，他既然有媳妇了，那肯定还会再生，到时候他肯定会算他云胡家一个，我南家一个。”

云胡不争自言自语的说着：“总之就这样了。”

大风骤起，将风雪大片的吹入堂中，南风闲忽然咳嗽起来，弯下腰捂着嘴咳嗽了许久，才重新坐直。

指缝里满是鲜血，不知是因为被少年蓦回首打的那两顿，还是大雪中闲逛伤了寒，又或者是先前喝下去的那些开水。

南风闲神情有些痛苦，但是目光只是平静的看着手中那些鲜红。

“把门开着，或许是有点冷。”南风闲缓缓说道，看着奉常大人，“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说着却又自己摇摇头，说道：“算了，像你这样固执的人，怎么会在秋日穿冬衣？”

在堂中坐了许久，其间南风闲不断的咳着血，而后缓缓站了起来，看着奉常大人说道：“以后我会将院门打开，你不止要看见院子，你还要看见京都。”

长久的沉默。

“但是大概以后你看不见我了。”南风闲缓缓说道，拿起折扇，走了出去，拿了把铲子，将院中积雪铲开一条直通院门的路，又抄起大锤子把门口那处照壁砸得零碎。

这样便可以畅通无阻的看见明合坊那条长街。

南风闲放下锤子，回到院中拿了把伞，撑开走入风雪中去，没有回头。

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