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女帝一袭红衣，坐于迎风楼上，身前摆了个小茶几，少年蓦回首在一旁用炭火热着茶。

先帝并无饮茶习惯，倒是年纪未大之前喜欢喝酒。只不过黄粱过往冬日即便有风雪，亦不似现在这般寒冷，且先帝那般人物，喝酒亦无所谓冷暖，在于解愁，而非过瘾。

起初在迎风楼上稍有耽搁，茶水便寒冷至极，蓦回首在宫中翻找遍，亦没有找到合适的器具来热茶，于是昨日特意出了京都去，买了一个小火炉回来，放些炭火进去，便可以煮茶。

女帝坐在那里看着少年拨弄着火炉，又用手试着茶壶的热度，许久才轻笑着看着他说道：“你好像很久没有练过剑了。”

少年沉默少许，将手放到壶盖上，看着茶壶说道：“因为我发现在京都这种地方，好像用不着我的那柄剑。”

女帝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少年缓缓说道：“因为那些喜欢打架的，我一辈子都打不赢，不喜欢的打架的，只凭三言两语便能将我说得无话可说。还不如挂着侍卫这个虚职，给你煮煮茶跑跑腿。”

喜欢打架的，譬如勾芺，那真是一辈子都打不赢的人。

不喜欢打架的，譬如当初左丞，譬如现而今朝上右相。

女帝笑了笑，却也没有说什么。

少年说着却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昨日我把南风闲打了一顿。”

南风闲这个曾经的闲人大概是少年少有的可以打一顿的人了。

“为什么？”女帝有些好奇的看着他问道。

少年说道：“昨日我出宫买这个炉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旁边笑，你也知道，自从上次之后，他就好像变成个疯子一般，笑的我烦，就打了他一顿。”

女帝听着这个笑话，却是蓦然沉默下来，少年看见那种沉默，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讷讷的摸了摸壶盖，险些被烫懵，于是起身提起茶壶，走到小茶几边在那只放了些许茶叶与野花的茶杯中倒着滚烫的茶水。

女帝看着那一杯茶水，雾气氤氲，又被楼外寒风吹散在楼间。

只是却迟迟没有去喝这一杯等了许久的热茶。

少年迟疑的看向女帝问道：“怎么了？”

女帝看了少年一眼，却是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一片茫茫风雪中的京都。

“我有些担心。”

女帝看着京都风雪中寥寥无几的行人，又看向城外那些驻扎在一里外的军营。

墨阙与地戍的守军早在先前便已经被抽调过来，此时正接替了过往京都戍守军的职责，驻扎在京都外。

这是唯一可以让她安心一点的事情。

少年看着有些忧虑的女帝，问道：“担心什么？”

女帝沉默许久，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心中总有些不安。”

少年想着或许是先前自己提及了那个谁都知道不怀好意的南风闲，在这种时候，女帝自然难免担忧，于是试探着说道：“或者将南风闲杀了算了？”

眼不见为净。

“你无法越过勾芺。”女帝却是叹息着说道。

少年有些无奈的放下了茶壶，这件事情上，无论谁都是进退两难。

过了许久，女帝却是蓦然回头，看着少年说道：“出宫。”

少年看了看外面的风雪，不知为何女帝这个时候要出宫去做什么。

女帝从一旁走过，看见了那杯已经渐渐冷下来的茶水，拿起来喝了一口，而后说道：“我要去见见明天心。”

少年将身边的一些杂物收拾了一下，而后从一旁拿起伞，跟着女帝下了楼。

风雪京都，一切照旧，只是相较于往日，更为冷清了一些。

南拓与高辛二城之事，虽说当初民间反应极其激烈，但在朝堂之上的刻意淡化与压制下，却也渐渐没有了声息，相反的，另一件事情更为吸引人们的注意。

那便是过不了多久，妖族便会重回人间的事。

也正是通过将这些消息不住散播出去，才减少了人们对于那两座城的关注。

没人不关心曾经被先帝称为祸乱人世之源的妖族为何会在上层之间一致的通过了允许回归人世的决定。

因为镇妖司在这件事情中所应该扮演的角色完全是不合理的存在。

但是一切便这样发生了，人们也只能不断的猜测着。

京都如常，镇妖司亦是如常，那个深藏在巷中的司衙除了檐上多了些白雪，别无他异。

少年掂着脚，努力不让风雪吹到一旁的女帝身上，看起来格外滑稽。

“听说民间有一些可以让人变高的靴子。”少年随着女帝在那条深巷中缓缓走着，一面自顾的说着，“可能我需要去买一双过来试试。”

女帝似是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少年的话说了什么，只是听见声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少年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一见一旁的女帝都是不住的点着头，不免有些难过。

原来你也觉得我太矮了啊。

少年叹息着，却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很快便穿过深巷，站到了镇妖司门口。

女帝看了少年一眼，少年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只是指节还未叩到大门，那扇看起来有些压抑的门便自行打开了。

站在门口是有些神情有些疲倦的京都镇妖司叔司叔原。

“镇妖司叔原，见过陛下。”叔原虽是疲倦，但依旧还是一丝不苟的行了一礼——端正得近乎于冷漠。

好在女帝与勾芺司主他们也打过一些交道，并没有在意叔原的这种态度，看着他说道：“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

叔原平静的说道：“因为司主说过，陛下必然会再来镇妖司中。”

女帝看着叔原脸上的神情许久，却是忽而问道：“司主大人现而今何在？”

叔原再行了一礼，缓缓说道：“司主已经归去冥河了。”

女帝怔了一怔，身旁的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叔司。

“什么时候的事情？”女帝站在门口许久，看着叔原语气沉重的问道。

“数日之前。”

“这种事情，为何人间从无得知？”

叔原沉默少许，抬头看了眼檐上风雪，而后说道：“在这个时候，天下知道的人越少，对于陛下您而言越是有利。”

女帝沉默下来，久久看着门口积雪，人间似乎又冷了一分。

纵使司主如何漠视她这个帝王的存在，但终究他是明天心，他还活在京都，与已经归去冥河，对于女帝而言，便是意味着两种人间。

如果说强行抽调来的那些守军是京都的第一道屏障，那么明天心便是最后亦是最为稳固的那一道。

女帝看向叔原身后的司衙，白雪覆过层层，叹息一声，原来那种不安是因此而来吗？

“勾芺还有多久回京？”女帝看向叔原再次问道。

叔原沉默少许，当初墨阙与地戍二城叔司便是受他指使而去南楚，勾芺的确没有再战之力，只是谁都没有想过，会从东海磨剑崖上落下来一剑。

当他回京的时候，大概也是自己该死的时候了。叔原平静的想着，看向女帝说道：“此事，下臣不知。”

女帝沉默少许，转身离开这里，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立于门口的叔司，而后匆匆举着伞跟上了女帝。

“对了。”叔原在二人身后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女帝停了下来，看着风雪中空荡的巷子。

“司主留下过一句话——陛下的担心从来都不应该是京都，而是墨阙与地戍。”

女帝站在那里，缓缓说道：“还有吗？”

“司主建议您，将京都守军调回二城。”

女帝没有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那条巷子。

叔原久久的站在镇妖司门口，而后缓缓合上了门。

合上门，他却是在门外，而不是在司内，站在那块石碑前，缓缓抚过上面镇妖司三字，而后叔原在风雪中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这条巷子。

不知去往何方。

少年看着风雪中沉默走着的女帝，迟疑许久，才开口说道：“镇妖司会不会骗我们？”

女帝看着眼前如絮坠落的大雪，缓缓说道：“明天心没有骗我们的理由。”

少年沉默少许说道：“京都守军......”

女帝在此事之上却是无比坚决，平静的说道：“守军我绝不可能调离京都。人间现而今这般风雪难行，李阿三如何会过来？他们看待人间，从来便与我不同，他们不会在意坐在帝位上的是谁，所以京都防守是否空虚，又与他们何干？”

少年叹息一声说道：“太子未必真的还活着，毕竟我们已经查遍了京都乃至白河等地方，毫无踪迹出现。”

女帝沉默少许，看向少年说道：“如果你能保住我在京都无虞，我自然可以将守军调回去。”

少年仰头看着女帝，一袭红衣下的女帝并无什么情绪，少年却是有些难过，说道：“所以你先前问我为何不练剑了，是因为这个原因？”

女帝似乎也意识到先前那句话似乎有些过了，是以有些沉默，过了许久才看着少年说道：“或许你要坐到这个位置上，才能明白为何我会这般担忧。”

冥河异变，妖族即将重回人间，南楚两城之事，风雪之下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太多反常的事情一并集中在了这个本该没有风雪的秋季。更不用说先前所经历的那些关于皇权的争夺。

女帝看着风雪也看着少年，缓缓说道：“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少年担心自己又说错什么话，只是举着伞低着头没有说话。

走出镇妖司那条巷子，便看见昨日才被打了一顿的南风闲鼻青脸肿的晃着扇子，站在转角风雪中。

看着女帝与少年从巷中走出，南风闲只是不住的笑着，像个傻子一般。

女帝皱了皱眉头，看着他说道：“南大人在笑什么？”

南风闲一面笑着，一面看着女帝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女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少年，把伞从他手中拿了过来。

少年有些茫然的看着女帝。

女帝撑着伞站在一旁，平静的说道：“打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