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沿着长河追逐而下,只是那个河中的自己却是越来越远,直至快要消失在暮色中。
精疲力尽的站在河边,男子看着那个逐渐化作白色一点的自己,终于倚着护栏哭了出来。
路人皆是惊异的看着他,有些知道来历的,或许以为他在哭着自己遗忘的过去,而那些不知道的,都将他当成了一个失意之人,或是疯子。
但终究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大概也无人能够知道那种看着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从眼前漂去,你什么也握不住的痛楚。
男子倚着护栏,不住的哭着,那种感受似乎曾经便拥有过。
然后他似乎回忆起了某个模糊的雨夜,他似乎是站在雨中,他看着一些人,有一些死人,还有一个才始落下的头颅,然后一支箭穿破雨幕,钉在了他的额头。
他本该就此死去。
但是为什么没有?
他落到了河里,人世的一切随着额心的那种痛苦压迫下来,于是就要死去。但是在那些河水里却是蓦然传来了一些温暖的气息,那种气息缓缓从额心蔓延全身,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好像有人死了?”路人终于看见了河中那个缓缓漂离而去的躯体或是魂体,有些诧异的说着。
男子擦了擦泪水,喃喃的说道:“那是我,那是我啊。”
那人诧异的看了一眼男子,或许不想与疯子离得太近,匆匆离开了这边。
于是这一处便没有再剩下谁,只是哭声呜咽。
“但你如何证明那便是你?”有个声音缓缓从身后传来。
男子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的梧桐阴影里,平静的看着自己。
“你无法证明,不是么?”那人见男子没有说话,继续缓缓说道。
男子沉默下来,茫然的看向那条河流的那边。
“只是很多事情,从来不用证明,你拿来,便是你的。”那人平静的说道。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不是么?”
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极为茫然。
“那具魂体我已经帮你截留在人间。”那人缓缓说道,“拿到他,我在这里等你。”
男子回头看向河中,那个自己漂流的速度骤然减缓,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回头再看了一眼阴影中那人,男子径直跳下了河去,奋力向着那边游去。
那人至此终于走出阴影,出现在了暮色之下,只是面容不过寻常,一身素色长袍与一头白发而已。
能够带着槐都那边的镇鬼司而来,自然便是槐安后帝,李阿三。
只是无论谁都想不到,为何李阿三会突然离开槐都,出现在南衣城这边。
亦是因此,先前人间剑宗的丛刃才会特地来这里看一眼。
而后又有一人从那些阴影中走出,一身黑衣,亦是苍老,只是比之李阿三却要年轻不少。
“所以他究竟是不是黄粱那边的前太子?”黑衣人看着李阿三问道。
李阿三笑了笑说道:“你是修行者,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
黑衣人缓缓说道:“但陛下您拥有天下,自然要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
李阿三看着河中那个奋力游去的身影,平静的说道:“是或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不想成为那个人。”
黑衣人依旧不解的看着那边,那具魂体是自己出手截留,但是他并不清楚岸上的那人是不是当初据传已经死去的黄粱前太子。
“对了,先前我要你去做的那件事情如何?”李阿三看向黑衣人说道。
“城都户籍司那边的调查资料已经被我截了下来。”黑衣人说着,将一本册子交给了李阿三。
李阿三并没有接过册子,只是平静的说道:“烧了。”
黑衣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城户司那边关于失忆男子的来历如何,从今日起,他便是黄粱前太子。
于是一把火烧起,一切都在暮色中没了踪影。
男子顺着河水一路游至另一个自己的所在,而后怔怔的浮在水中那张惨白的面容。
只是当男子还在怔着时候,那张面容却是突然睁开了眼,额心那枝箭上不住的涌着血液。
男子突然无比的恐慌,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去,然而那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身体却是蓦然张开手,抱住了他,一同沉下水去。
男子被突然拉入水中,张惶的挣扎着,想要呼喊,却被河水瞬间灌入喉中,一切声音都淹没在河水里。
然后他看见一支箭,蓦然穿过了自己的额心。
李阿三倚着河岸护栏,平静的看着那处河中的动静。
黑衣人站在李阿三身后,缓缓说道:“看来他成功了。”
“若是不能成,我又何必来这里看一场?只是终究算是意外收获。”李阿三看着那处,似是笑着说道。
二人自然不是因此而来,只是恰好遇见了此事而已。
“或许先前那件事,可以交由他来做了。”黑衣人缓缓说道。
“大胆点,去掉或许。”李阿三笑着说道。
“槐安一切,全靠大胆的想出来,古往今来,大概也只有陛下您一人了。”黑衣人不无钦佩的说道。
李阿三只是摇了摇头,有些感慨的说道:“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与旁人说起我那些想法的时候,那人问我是不是我爹生我的时候太高兴抛上天去三次只接到两次。但是终究他还是相信了我。”
“那个人是谁?”黑衣人有些好奇的问道。
李阿三看向东海某座高崖,缓缓说道:“当年那一代,剑圣的第十一弟子,磨剑崖现而今的小师叔。”
他并不知道现而今磨剑崖只剩下了当年的八师兄,是以仍自以小师叔来代称。
黑衣人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那个人,只是后来的槐安,从上次鬼脸花之乱后,便再无人能提及那个名字。
据说是当年道圣以道术封住了天下所有人的口,不允许再人间再提及那个名字。
“事实上,当年或许在我自己心里,都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但是很奇怪,他居然相信了我。”李阿三说着,看着那边不住的笑着。“既然他这么相信我,那我只能继续大胆的想下去。”
“人间难得知己。”
“是的,人间难得知己。所以从某种角度而言,我这为世人所鄙夷的癫狂而不切实际的一生,未尝不是在报当年的知遇之恩。”
“他当年也是这么想的?”黑衣人有些惊讶。
“当然不,只是他既然相信我,那我便要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李阿三缓缓说道。
黑衣人能够想象得到当年那是怎样的怪异场面,一个落魄的年轻人说要杀死槐帝取而代之,而另一个人一面听着一面觉得可行,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信。
然而不可否认,李阿三的确成为了槐帝之后的槐安帝王。
过程或许未必与当年所想一样,但结果相同。
南衣城中那条河流中终于缓缓游回了一人,带着一身河水,湿哒哒的站在二人面前。
“黄粱太子阑安,见过陛下。”那人沉默少许,向着李阿三行了一个并不算太浓重的礼。
终究他是黄粱太子,而李阿三是槐安帝王。
李阿三看着他,平静的说道:“你是黄粱前太子,而不是太子。”
太子沉默许久,看向李阿三说道:“黄粱如今谁是帝王?”
“女帝,阑。”李阿三倚着护栏,看向南方说道,“据说是你们那个左丞从民间请回来的高阳帝遗女。”
太子倚着栏杆拧着衣裳中河水,而后缓缓说道:“我不认可。”
李阿三笑了笑,说道:“你当然不能认可。否则我见你一场的的意义何在?”
太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李阿三还有一旁那个看起来有些神秘的黑衣人,缓缓说道:“我们是敌人。”
黄粱与槐安自古便不相容,虽是隔着百里大泽,但时常便有战事发生,不似槐安与鹿鸣,终究没人想去那种终日风雪的雪国之中。
李阿三平静的说道:“我与女帝是敌人,但与你不是。至于能否成为敌人,那就要看以后的事了。”
太子看着他说道:“你想如何?”
李阿三看着南方,缓缓说道:“我借兵给你,你帮我破开黄粱防线。”
“陛下似乎是在说笑话。”太子神色凝重的看着李阿三说道。
“但你若想要重回黄粱继承那个本该属于你的帝位,就只能把我这个笑话当真。”李阿三倚着护栏,眯眼看着这片暮色下无比温暖的秋日人间,似是十分惬意。
太子沉默着。
“现而今人间,你只有向我借兵,黄粱兵权尽在你们那女帝手中,纵使你是前太子,没有女帝的半边兵符你也做不了什么。”李阿三缓缓说道。
“为什么?”太子看着他问道。
“因为他们怕我,他们怕一旦你与女帝以兵权相争,我便会挥师越过云梦泽去。”李阿三说到这里,觉得无比讽刺,却是呵呵的笑着。而后看向太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但终究我还是会过去的,他们拦不住我,也拦不住我的心。”
“既然我终究会越过云梦泽而去,为什么你不借着这个机会重回黄粱?”李阿三看着太子缓缓说道。
世事譬如一道死结,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太子再次沉默下来,看着远方暮色。
或者独自回黄粱,唆使各城谋反,而后黄粱内乱,李阿三挥师而来,或者向李阿三借兵,渡过云梦泽而去。
但终究李阿三始终便要出现在黄粱的土地上。
“我可以杀了她,杀了她,我便是黄粱帝王。”太子缓缓说道。
李阿三只是笑着,说道:“你杀不了,因为勾芺站在了女帝那边,他们正在做某件大事,连我都没曾想过的大事,你若是杀了女帝,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勾芺都会杀了你。”
太子看着他说道:“如果勾芺一心保女帝,纵使你借兵与我又如何?”
李阿三拍了拍护栏,平静的说道:“这里是南衣城。”
太子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南衣或是道圣那些人,都差点死在这里。”李阿三看着太子缓缓说道,“不要小看人间对于修行者的威慑力。我借你二十万大军,纵使是一百个勾芺,也都要给我死在这里。”
太子沉默许久,叹息一声说道:“这也是因为你大胆的想象,才能算到我会出现在南衣城?”
自然便是同意了。
李阿三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谁能想得到?只是凑巧而已?”
太子看着他说道:“如何凑巧?”
“就在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黄粱的信。”李阿三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半个人间,将信送到槐都,但是信中写的东西,我很感兴趣。”
“什么?”
“墨阙与地戍二城守军,被调往了京都。”
与南衣城一般,墨阙与地戍都是临泽大城,皆是边境之处,常年驻守数十万大军。然而那封不知如何寄到槐都的信中,却明确的说了两城守军各自抽调数万去了京都。
“你不怕是陷阱?”太子看着他说道。
李阿三平静的说道:“我既然敢想,那么对于任何事情都敢信。”
或者说这便是槐安的底气。
李阿三看向太子,缓缓说道:“至于你,你不用担心什么,借兵与你之后,我只会先占据墨阙与地戍二城,你若是能坐上帝位,能不能夺回来,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太子沉默许久,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