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畔茅屋外渐渐围了许多妖族。大多是一脸警惕的看着勾芺,而后视线落到那身镇妖司衣裳,与那柄曾经沾满了无数妖血的长刀。
“他是谁?”有声音问道。
“镇妖司勾芺。”
秋水畔那些妖族们瞬间沉寂下来,渐渐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大概有不少妖打算出手将他打死在这里喂鱼。
秋水站在茅屋门口,看见那些妖族的动静,皱了皱眉头,转身走进屋内,拿出自己的秋水剑,剑出而寒光现。
“谁敢?”
勾芺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刀站在一旁。
他知道这是迟早要来的审判。
而他从无辩解的理由。
妖族们虽然惧怕于这个在秋水生长,且拥有一手极强剑术的少女,但终究对于镇妖司的警惕与对世人厌恨压过了一切。
围在这里的妖族只是少数,但终究还是有成百上千的大妖小妖们选择了动手。
在那些喧嚣与呼号中隐隐有几个声音在说着:“但他是秋水草妖啊。”
只是声音过于稀疏,终究没有几人听见。
大妖们的攻击瞬间落向勾芺,秋水横剑,大有拼命之势。
勾芺什么都没说,亦没有拔刀,只是回头看向幽黄山脉。
而后一阵妖风从山上吹来,将所有大妖们的攻击全部吹进了秋水之中。
“你们把他杀了,我们真的就只能一辈子困于秋水。”
妖主的声音缓缓从那些凝结了风雪的山脉间传来。
那些最初被仇恨所支配的妖们终于想起来了人世的一系列动静,有人回头看向幽黄山脉,大声的呼问道:“所以他是要来见您?”
妖主站在风雪山头,平静的说道:“是我要见他。”
大妖们沉默下来,回头看着那边什么都没说的勾芺,而后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尚有泪痕的秋水,笑了笑,而后沿着那些让开的道路向着秋水之后的幽黄山脉而去。
“所以其实还没有结束,是吗?”秋水提着剑,在勾芺身后问道。
先前勾芺突然渡过秋水,带着一身疲倦出现在茅屋外的时候,她一度以为那些故事已经结束。
只是当那些大妖们要对着勾芺出手,而他什么都没有说的时候,秋水才明白,原来勾芺依旧没有回来。
他还在人间。
他仍是镇妖司勾芺,而不是秋水草妖苦芺。
勾芺停在一众大妖中间,没有回头,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我知道了。”秋水收了剑,黯然的走回茅屋之中。
勾芺沉默的穿过一众大妖,离开这些沿岸枫林,而后缓缓走入风雪之中。
一路穿过风雪覆盖的山道,勾芺站在了那个久久立于风雪山头的瘸子面前。
二人相视良久,妖主叹息一声说道:“你好像有些恨我。”
勾芺抱着刀站在那里,缓缓说道:“你知道为什么。”
妖主笑了笑,在一旁风雪伞树下坐下,而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当,说道:“坐下说吧。”
勾芺走过去在妖主一旁坐下,二人面对着人间,看着满目大雪。
“四年前,的确是我不让你上山。”妖主缓缓说道,“但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勾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山下,秋水边无数妖族翘首以盼的看着妖主,而不是自己。
为数不多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几个大妖,在想明白之后,也都选择了沉默,坐在秋水枫林边看着暮色映入河中。
“倘若当年你上了山,那么今日我们谁都不要想下山。有些事情,终究只能等某些人死去,才能开始。”妖主缓缓说道。
某些人,自然便是过往那个时代中的陛下。
他是人间对于诛灭妖族一事最为坚定与热忱的人。
倘若当年勾芺便这样过了秋水,上了幽黄山脉,人间局势自然不会再是现在这个模样。
“道理我当然都懂,但是我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对于故土只能遥望而不能回归的感受。”勾芺平静的说道。
妖主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归于故土,是啊,归于故土。”
所有情绪,最终都只是落于这四字,而后再没了踪影。
“你与女帝那边如何说的?”经历了再一次长久的沉默,妖主看向勾芺问道。
勾芺看向人间,缓缓说道:“在镇妖司全部变革完毕之后,她会颁布旨意,允许妖族重归人间,止于如何处理,便是依照你曾经所说的方法,槐安妖族回归云梦泽那边去,黄粱妖族在人间登记信息,纳入户籍。”
妖主平静的听着,勾芺看向他说道:“只不过她需要你给人间一个承诺。”
妖主笑了笑说道:“人间如何会相信妖族的承诺。”
“但你终究是天下妖族公认的妖主,总要向人间做出一些表态,一切才能继续无虞的向前而去。”勾芺看着他说道。
妖主沉默少许,看着勾芺说道:“你觉得什么比较合适。”
勾芺说道:“我觉得没有用,我纵使在人间,但终究是妖族,我所想与人间所想终究有着太多的差异。”
妖主看向天边,缓缓说道:“终究人间还是会存有警惕之心。不然也不会将曾经的诛妖军派来南楚这边。”
勾芺听到这里,却是皱了皱眉头,看向妖主说道:“京都戍守军已经来了南楚?”
妖主看着人间风雪某处,说道:“还没有,但是已经在路上了。”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我离开京都之前,曾经说过让他们不要接近南楚这边。”
妖主回头看着他说道:“所以终究你还是站在妖族角度看的许多事情。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明天心的意思。”
除了明天心,大概也没人可以驱使得动那些戍守军。
“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勾芺缓缓说道。
在京都戍守军离开京都的时候,勾芺尚且在南楚,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但是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那个女帝不是傻子,便不会有什么冲突发生。”妖主平静的说道。
勾芺却是沉默下来,而后看着妖主说道:“不是我们女帝,是他们女帝。”
妖主有些错愕,而后笑了笑拍着勾芺肩膀说道:“抱歉。”
勾芺看着秋水很久,却是蓦然回头看着妖主说道:“我还能重新回归妖族吗?”
妖主说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勾芺苦笑一声说道:“连你有时候都会将我看作人世之人,你觉得妖族会怎么看?”
妖主缓缓说道:“但那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
“但是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勾芺缓缓说道,“整个京都都知道我勾芺有病,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一个妖族,但是我却要站在人世的角度,时间一久,我便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我回忆过往,却无法从过往里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我便是我自己,我时而便会犯臆想症,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曾经在秋水的那些经历,究竟是真还是假,是否是我自己为了迎合我自己对于心理的满足而虚构的回忆。或者因为背负太多罪孽,我渴求一个足够令自己心安的理由——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与妖。”
妖主久久的看着勾芺,说道:“你现在便在秋水,你在幽黄山脉,你见到了曾经一些你认为是梦的过往,你还会怀疑吗?”
勾芺缓缓说道:“在出了京都不久,我便杀了一整个镇子的人,但是当时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看见了一些离奇的画面,譬如死在泉中的自己。或许在此时我会坚定的认为我是在这里和你说着人间大事,但是可能实际上真正的勾芺便已经在秋水边被那些妖族杀死。”
妖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我是不是很像一个不知所谓的疯子?”
妖主只是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勾芺缓缓说道:“从离开秋水那一日起,我便没有真正的睡过。我总是半睡半醒,我害怕突然醒来,便被人间架在了火堆之上。总有一个我,在深夜握紧了刀。”
妖主叹息一声,说道:“你太累了,先睡一觉吧。”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但你没有给我答案。”
“我给不了你答案,就算此刻我坚定的告诉你,你便是当年秋水的一只草妖,但终究有一日你还是会怀疑,你会想那是否是一个谎言,当你不再相信人间一切,你便只能自己给自己答案。”
勾芺低下头去,沉默许久,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泪水。
“但我给不了自己一个答案了。”
勾芺松开了斩妖刀,坐在树下哭得一塌糊涂,风雪浩荡,却都绕路而去。
“四年前,我想回来,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但你没有见我,所有过往都没有见我。你知道吗?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找不到那个答案了。”
人间大概永远都想不到,那个疯子也会在某一日,坐在风雪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妖主沉默着,伸手将勾芺打晕在了树下。
所有哭声戛然而止,只剩风声呼啸,吹着无尽大雪而来。
妖主看向北方,看着槐安某处高崖,长久的叹息着。
“所以,您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东西?”
风雪之中没有回答。
只是蓦地妖主想起了明天心离开时所说——你们比之于我,更为冷血残忍。
大概是的吧。
妖主扯来一片风雪,给勾芺当被子盖上,而后站在山巅久久的遥望着人间。
或是沉思,或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