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渊山崖之上,竹寒握着竹笛,平静的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
“但故事总有个结局。”红浸珊看着他缓缓说道,“这样还不错,我喜欢。”
竹寒沉默少许,说道:“我总以为这句话应该我来说。”
“恩仇的结局不止指向你,还指向我,自然谁说都可以。”
方寸脱手而出,剑意一线,径直刺向竹寒。
什么剑招都没有,只是剑的基础用法。
无论是乱红飞过秋千去,还是人间一线,在这里都是虚妄而已。
这亦是竹寒要将她引到剑渊边的原因。
除却这样,如今天下还有谁能打得赢磨剑崖的人?
看着那朴实无华的一剑,竹寒缓缓抬起了手,以竹笛敲击在剑身之上。
“皆阵列前行。”竹寒如是说道。
无数道文从身周涌出,盘旋着落在那柄剑上,不住的侵蚀着那些剑意,而后长剑剑意尽数消退,有若哑光的铁条一般落了下去。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或许这便是磨剑崖的锋芒。”竹寒手执长笛,看着面色渐渐在剑渊浩荡剑意下苍白下去的红浸珊。“明知剑渊有鬼,却依旧还是要来。”
红浸珊咳了两口血,竹寒从头至尾都没有碰到过她,所有伤势都是来自于在剑渊旁强行驱使自己的剑意。
“我也很佩服你,若是我只是在剑渊外看了一眼,没有进来,日后你道门三千道观,不会剩下一砖一瓦。”
“但你还是进来了。”竹寒看着那一处被红浸珊剑舟破开至今未曾愈合的风雪。
“因为就算杀光三千道门,那也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事情。”红浸珊平静的说道。
青悬薜抱着剑站在山崖林边,久久的沉默着,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进来,二人亦当做他未曾存在过。
红浸珊在这里打不赢那个怪异的年轻道人,青悬薜自然也清楚,除非有人能够将剑渊那道剑意压制下来。
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剑。
那个能够压下剑渊剑意的人便在这里。
那人抱着剑,像个看客一般远远的站在林间。
青悬薜远远的看着站在剑意中不住的咳血的红浸珊,看起来无比的狼狈。
但是她依旧是那般平静,一如过往一路走来那样。
我是同行人,还是看客,或者更深层次的身份?
青悬薜久久的沉默着,从踏入这里他便陷入这种迷茫之中。
又或者,红浸珊期望他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这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青悬薜这般想着,松开了剑,往后退了一步,在风雪中盘坐下来。
说了一路的疏离,正是这样不是么?
人终究各是各人,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纵使我再怎么喜欢,你终究是你。
我尊重你的决定。
也尊重你的生死。
“这样才是对的,不是么?”红浸珊听见身后的那些动静,缓缓说道。
竹寒看向退至风雪中的青悬薜,叹惋一声,说道:“所以其实这不是我的复仇,只是你的故事而已。”
谁都知道那个那个剑圣之剑的书生往后退的那一步代表着什么。
退一步是漠然,是疏离,是人间万物与我无关,亦是一种成全。
“是的吧。”红浸珊缓缓说着。
“他像极了你们磨剑崖的那种态度,漠远且疏离,也像极了修行界的态度,冷眼旁观,像极了人间,只是不像我。”竹寒缓缓说道,“现而今的人间,还有几人,能够像我这般热忱且真挚?”
热忱且真挚的想要你死在这里。
竹寒再度吹起了长笛。
人间自是不胜清怨。
道文越过剑崖而来,千万个竹寒出现在剑渊旁,眉眼平静的吹着长笛。
只有一个红浸珊,拿起了剑。
而后一剑劈出。
竹寒闭着眼,没有去看,只是下一刻却愣在那里。
睁开眼,红浸珊便在身前三尺,手中方寸依然划破了左边脸颊,再度将那只左耳削去。
红浸珊虽是斩出了那一剑,但是自身却再添不少伤口,有些来自于道文笛音,有些来自于剑渊剑意。
竹寒看着面前这个纵使狼狈无比却依旧不减风姿的红衣少女,叹惋的说道:“我以为木鱼的剑法早已失传。”
红浸珊看着剑刃之上挂着的半只耳朵,虽是虚弱却依旧平静的说道:“那是剑圣师祖都要惊叹的一剑,如何能够就这般失传?”
磨剑崖无数年来踏上剑梯的寥寥无几,而后当年崖下却有一个牧童,崖下磨剑二十年,而后一剑斩去一半剑梯,成为了剑圣十弟子,亦即当年人间十师兄。
木鱼的剑不走剑道,亦不走剑意,而是剑势,磨剑二十年那种莫敢当的势。
这在修行界是极少见的剑修,然而在千年前大道未兴之前,这种却才是最正宗的剑修,磨剑崖当年亦是这一派,不然凭何以称十年剑宗,便是取自十年磨一剑之意。
“你磨了几年剑?”竹寒看着红浸珊问道。
红浸珊沉默少许,说道:“像我们这般天赋异禀的,都只磨过一个晚上。”
竹寒不无感慨的说道:“果然是白衣的后人。但却也败在你是白衣的后人上,若是你当年在崖上资质愚钝一点,多磨几年剑,这一剑又何至于只削去我一只耳朵。”
红浸珊叹息了一声,说道:“是啊。”
“那么便死吧。”竹寒缓缓说道。
长笛附着道文,握在手中高高扬起,而后狠狠插向红浸珊的喉咙。
而后剑渊这一处静止下来。
二人身旁忽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磨剑崖八师兄。
那只长笛停在红浸珊肌肤一寸之遥。
“为什么?”
八师兄平静的看着红浸珊,这一处如见无物,只是她一人而已。
红浸珊回头看着幽黄山脉方向,而后转回头来,看着八师兄说道:“可能,只是因为该死了吧。”
八师兄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只是因为这样?”
红浸珊笑着,眼角却是蓦然淌过一滴泪水,说道:“或者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吧,娘她当年走的那么早,现而今红衣也走了,想想总有些无趣。”
八师兄看着她许久,叹息一声,折断了竹寒手中那只长笛,断口留着狰狞的锐口。
“我就不送你了。”八师兄说着,转身再度化作虚影。
“师伯。”红浸珊却是蓦然说道。
“嗯?”八师兄背对红浸珊没有回头。
“如果可以,不要再执着下去了。”
八师兄沉默许久,看向黄粱南楚方向,缓缓说道:“这不是执着,我只是安于天命而已。”
天命如此,无可奈何。
“走了。”八师兄的身影化作风雪,消失于剑渊。
而后竹寒的断笛穿过了红浸珊的咽喉,从身后长发里穿出一截狰狞的血色。
竹寒松开了手,向后退开两步,沉默少许,而后癫狂的笑着,整个人如同岁月一瞬间流逝,化作人间后来所见到的苍老模样。
“就是这样。”竹寒跌坐在崖边,看着依旧立于原地的红浸珊,不住的锤着地面,大笑着,“就是这样啊。”
青悬薜终于穿过风雪,踉踉跄跄的抱着剑走了过来,将剑丢在一旁,却没有靠近红浸珊。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死亡。”青悬薜看着眼前生命气息不断流逝的红浸珊,缓缓说道。
“但这样很好,你没有拔剑,这样挺好。”红浸珊看着那枝穿喉而过的断笛,而后看了一眼青悬薜,声音有些阻涩的说着,没有解释,只是又看向西南幽黄山脉尽头,红衣死去的地方。
“你再也不会孤单了,红衣。”
然后就此死去,剑意离体弥散,化作无数风雪。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青悬薜看着红浸珊的尸体,忽而想起来当初在白河时,她所讲的那个故事。
那个失去了一切意义自我了结在渡口边的少年。
原来是这样啊。
满崖寂静。
青悬薜颤抖着,走上前抱住红浸珊的尸体,半跪在孤崖边。
竹寒癫狂的笑着,看着他说道:“你要帮她报仇吗?”
青悬薜看着眼前的那人许久,伸手握向一旁的剑。
“剑......”
剑渊之中万剑悸动,剑意如十月风雪一般袭来,山崖一片死寂。
竹寒只是有若癫狂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对不起,原来我终究只是个书生。”青悬薜抱着红浸珊的尸体许久,看着那柄眼见便要拔出的剑,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书生不愿拔剑,满渊剑意悲鸣,化作风雪而去。
“磨剑崖与道门恩怨,我不清楚,既然你已经杀了她,那便止于此吧。”青悬薜声音低落的说道。
这一次,结局是我所想,我没有再你愚弄。
但为何不是再愚弄一次?
青悬薜这般想着,似是悲戚,也似是漠然,抛下那柄剑,理了理那身凌乱的红衣,抱着红浸珊的尸体蹒跚着踩着风雪离开。
竹寒沉默下来,看着那柄剑许久,却是泪流满面,看向槐安某处无名小镇,笑了笑说道:“师兄,我帮你报仇了。”
而后悲笑几声,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跌入剑渊之中。
早在许久前便离开的师涓却是再度出现在剑渊之上,久久看着这一处。
“怎么会有这样的死亡?”师涓紧皱着眉头,无法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分明可以活下来,无论是青悬薜拔出那柄剑,还是后来到来的八师兄,他们都可以阻止这场死亡。
可是为什么没有?
他们为什么漠然得如同一块山石?
崖上只有剑意,无人回答这些问题。
问题或许如青悬薜所问类似,但终究没有问到一处。
青悬薜所问为什么,是红浸珊为什么这般想死。而师涓所问,却是为什么青悬薜他们就这样看着她去死。
大概便是故事内外的区别。
师涓走到崖边往崖下看了一眼,黑袍人的身体被过往插在崖壁上的那些剑分割成了无数块,血肉画了一道长线直到不可见的深处。
大概都是疯子吧。
师涓这般想着,捡起一旁被青悬薜弃下的剑,看了许久,没有尝试去拔,只是丢入了崖中,然后人间再不见。
剑渊剑意被那柄剑压了下去,于是这一处也裹满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