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舟横渡黄粱风雪。
而后天穹便掠过了那柄从槐安磨剑崖落向高辛的剑。
青悬薜依旧缩在剑舟尾部,一夜风雪吹过,确实有些寒冷,他不得不将道圣的书拿了出来,借着上面的一些道意驱寒。
那柄剑如同一道白线一般,瞬间便越过了一切风雪而去。
青悬薜握着书卷有些错愕。
“那是你磨剑崖的剑?”青悬薜看向红浸珊,后者只是立于舟头,情绪毫无波澜。
“那是七师伯的决离,虽说人间或许有些名气,但终究只是人间之剑,当年上崖之后他便没有再用过。”红浸珊平静的说道。
“为何会出现在黄粱?”青悬薜有些不明白。
红浸珊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南方高辛那边,风雪之中只可见隐隐一点。
“因为勾芺出事了。”红浸珊缓缓说道,“本来这件事应该是我出手,亦是当初八师伯的意思。但是既然我不在,那就只能他自己出手了。”
青悬薜回头看向那柄剑的落向,看起来只是寻常之剑而已,但是若只是寻常的一剑,如何能够瞬息之间从磨剑崖到达黄粱南楚那边?
风雪被破开了了一条狭长的通道,然而瞬间剑已经不见了踪影,青悬薜终究只是凡人,看不了那么远,所以只看见那些被破开的风雪久久未曾合拢,剑意长久残留人间。
“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青悬薜伏在剑舟边缘,久久的看着高辛那边。
“和往常那些事情一样,勾芺想要变革一些东西,人们便想要杀他,只不过勾芺伤得比较重,无法应对而已。”
青悬薜虽然也知道大抵如此,但终究还是红浸珊说出来较为确信,看回舟头的红浸珊,说道:“你说这便是你八师伯要你来的原因,你们好像早就算到了勾芺会出事情一般。”
就算八师兄是现而今人间站得最高的那个人,但是若是未曾时时看着这边,如何能够这般迅速的做出反应。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这种事情谁能算得到?只是做好准备而已。”
青悬薜沉默少许,想着先前那除却一些剑意之外,再无其他声势的一剑,有些犹豫的问道:“像你八师伯那种存在,若是对人间出手,会是什么结局?”
红浸珊回头看了一眼青悬薜,他的神情间有些隐忧,然而那是与她无关的事情,缓缓说道:“你黄粱再少一城。”
事实上,就算是红浸珊,也未曾见过他八师伯出手过,只有当年红衣从青莲师伯手中接任崖主时,与八师伯在崖顶有过一番交手,事后什么都未曾说过。
但是他们都猜到了结局。
因为红衣从崖坪下来后,便在青竹居中坐了一年,而后红浸珊便真的再也打不过红衣。
至于青莲师伯,红浸珊突然有些迷茫,纵使是八师伯当年,亦未曾知晓这个终日饮酒买醉的剑圣三弟子究竟到了何种高度。
但是在五十年前,剑圣尚未离去,所有弟子几乎都困在三千丈时,青莲便已经踏过了第三千六百五十丈剑梯——那是剑圣成为崖主那一年留下的一道剑意,当年人间,纵使是流云剑宗宗主拜访磨剑崖时,亦无法踏过那一阶,人间当年越过去的,也只有槐帝、青莲、白衣与李缺一四人而已。青莲是第二个越过去的,在他之前是槐帝,在他之后便是八百道门上剑崖那一日一同踏上那一处的白衣与李缺一。李二自然也踏上去过,然而李二与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红浸珊蓦然陷入了回忆之中,青悬薜自然不知道这么多,他只是看着人间叹惋着。
红浸珊说得无比轻描淡写,但事实上对于人间而言,那是无比沉重的事情。
纵使是人间自行发生战乱,想要死去一城之人,亦需要不短的时间。
这或许便是他潜意识里不愿意踏入剑道的另一个原因,或者说踏入修行之门。
人间尽管联合起来,足以与人数不足的修行界相抗衡,然而在个体之上终究还是过于脆弱。
或许这也是当年剑圣直至破天而去,都未曾在人间出手过的原因。
青悬薜抬头看着风雪遮掩过的天空,既是叹惋,亦是悲悯。
人间只知剑圣高,却不知高处不胜寒。
做一个那样的人,或者修行界中那种人,有什么意思呢?
譬如红浸珊,或许在红衣死后,她便是磨剑崖八师兄之下第一人,但是有什么意义?
剑圣虽然孤独,但是他至少可以向天出剑,而红浸珊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剑修,就只能这般悬于半空。一生流离人间,可以说是看看人间光景,也可以说是在等待岁月逝去,而后老死青山。
青悬薜想着过往那些站得极高的人,一己之力改变人间走向的却被剑圣逼得只能老死大漠的南衣,明知天下会群起而杀他,却依旧要破开冥河的槐帝,一生苦守冥河的道圣,一剑破天而去的剑圣。大概只有那个无比坚定且热忱的站在人世之中的观主李二,才会活得不那么痛苦。
听说八师兄也已经在崖上枯坐了五十年。
大抵高处之人,总有无比的寂寞。
所以,还是做个书生好,老来不看人间,找处小镇办个学堂教书育人打牌,养狗种田劈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人间自是极好的。
这是当年槐帝的话。
只是可惜还有后半句——若是人间没有人,那自然更好。
青悬薜就当做没有下文,只是一句孤语。
先前那柄剑如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红浸珊不会在意究竟那一剑落下,高辛会死多少人,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们所说的,任由人间自行流淌,大多止于人间,与人无关。
青悬薜虽然心绪沉重,但亦无法阻止。
他可以顾天下而拔剑。
但是拔剑之后,他不过是第二个磨剑崖八师兄。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剑圣那一代那种人。
不是人人都是李二。
所以人间只有他一个圣人。
想着先前冥河那些事情。
青悬薜不想再被愚弄第二次。
只是终究那一剑,似乎有些过头。
“只是救下勾芺而已,何必弄得这么严重。”青悬薜摇着头说道。
红浸珊看向磨剑崖方向,那座孤崖纵使极远,然而在剑宗之上亦可隐隐而见。
“因为八师伯他不喜欢人间。”
这句话在南楚那边的秋水畔,某个瘸子亦在感叹着。
磨剑崖八师兄向来不喜欢人间。
这在某些高处的人眼中只是常识而已。
然而青悬薜却不是那种应该了解的人,所以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为什么?因为人间对于妖族的排斥?”
红浸珊看着那座高崖,缓缓说道:“这只是一些原因而已。”
青悬薜没有说话,看着红浸珊。
孤立于舟头的红衣少女看着远方,如见过往,平静的说道:“决离是七师伯曾经在人间时用过的剑,上崖后便没有再用过,当年在崖上,他的剑便是八师伯。”
很简单的一些陈述。
青悬薜沉默下来,世人都知道磨剑崖八师兄是一只妖,却未曾想过他原本曾是一柄剑。
“八师伯本是几代以前某个崖主的剑,不知何种原因化为了人,成为了剑圣师祖八弟子,亦是七师伯后来在修行界所用之剑。后来鬼脸花之乱,七师伯孤身前往槐都,那是他最后一次在人间出剑,没有带上八师伯,而是依旧用了决离这柄人间之剑。”
后来的故事自然不用说,磨剑崖七师兄在槐都,差一点便杀了槐帝,然而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所以他死在了那里。
“如果只是这样,便厌恶人间,未免有些不合理。”
青悬薜皱着眉头说道。
红浸珊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因为合理的理由在人间,是属于禁忌的存在。”
所以七师兄只是八师兄的师兄而已。
青悬薜看着风雪扑面而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正如红浸珊所说,那是至今无法被认同的东西。
“这么一想,似乎他不喜欢人间,的确合理。”
红浸珊没有再说话,看着风雪。
其实无论合不合理,人间说了都不算,只有当事人说了才算。
一切所谓的合理,都是建立于人间公认的定义之上。
但总有些人间无法定义,或者不敢认同的存在。
与是否深明大义无关,风永远只会吹风里的人,站在风外给出一千个言之凿凿的解释,都不过是自我愉悦而已。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你渡不了旁人,也无法看透旁人的河流究竟流往哪一方,你只能渡着自己。
所以当年阿弥寺烂柯大师纵使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亦未能将那磨剑崖小师叔渡过苦海。
所有的枯守岁月,不过都是在渡着自己的河。
有人已经到到达彼岸,有人尚在河中挣扎。
但所有河流的尽头,都是冥河。
所有的截然相反,所有的道不苟同,都会随着大河流淌,剥离所有属于人间或者悖违人间的定义,汇至一个无数人沉默以对的终点。
那里叫虚无。
亦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