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
先前那些被剑意驱散的风雪再度落了回来,渐渐填满那些因为缺少了半座城而突兀出来的空白。
勾芺盘坐在风雪中闭眼调息着,斩妖刀与琵琶一柄放在膝头处。那柄突然而来的剑便无人问津的停留在一旁雪中。
高辛余下的那些人依旧在不住的带着匆匆收拾的家当逃离开这一处。
有人瞥见了勾芺,也瞥见了半边镇妖司檐下的那些血与剑。
但是他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
连勾芺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总之便要逃,风雪逃不出去,但是至少可以离开这里。
如同满世喧嚣。
勾芺闭着眼,没有在意那些裹挟在风雪中的惊叫之声。
过了许久,身边传来了一些窸窣的动静。
勾芺睁开眼,青衣女子便站在那里。
二人对视着没有说话,四处都是奔逃的人们。
许久,青衣女子才从勾芺膝头拿回琵琶,缓缓说道:“我以为你好歹会问一下我去了哪里。”
八师兄说你不说,他便不会问。
可若是万一勾芺便问了呢?
青衣女子想着,期望他问,又不愿他问。
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但是她想着或许二人都该知道一些。
但是勾芺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长长的出了口气,从膝头拿起斩妖刀,径直走开去。
青衣女子便在原地,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惋惜。
勾芺走了两步,站在那些纷乱人群与风雪背景下,转身看着青衣女子说道:“走吧。”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跟了上去,二人缓缓离开了这一处已经残破的城都。
风雪纷纷,所见人间一片茫茫,只有在暮色时分才能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青衣女子走在风雪中,想着先前在那无数里之遥的东海磨剑崖的那些对话,沉默不语。
一直以来她都不清楚为什么当初冥河尽头那个年轻人会让她重返人间。然而若真如八师兄所言,其实她与那个红浸珊一样,都不过是受人委托,前来看看勾芺的同行之人。那么勾芺身上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青衣女子一面想着,一面偷眼看着一旁平静的走着的勾芺。
勾芺只是走着,时而看着风雪山头,就这样走了许久,却是忽然听见青衣女子说道:“你不想知道那柄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城中?”
那柄剑二人走的时候依旧插在镇妖司的雪中,无人去管。那是八师兄从崖上落下的一剑,剑虽破,但城更破。
放在黄粱,自然无人知道那柄剑是什么剑。
然而若是在槐安,纵使不是修行之人,亦能知道那柄剑的来历。
这是当年磨剑崖七师兄的剑。当年未曾上崖修行之前,七师兄便是人间第一剑客,以四尺决离杀过无数修行者,然而终究修行者还是修行者,后来遇见更强的修行者,决离便显得无比的局限,纵使它已经比人间大多数剑都要长,但是依旧无法伤到修行之人。于是七师兄上了崖,便成了天下无数修行者的师兄。
勾芺亦曾用过七师兄的剑法,便是那一式人间一线,堪称天下剑道孤绝之势的一剑。然而他依旧没能认出那便是当年七师兄的剑。
勾芺听着青衣女子的声音,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
青衣女子沉默少许,说道:“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这里所说的是为什么而来,而不是从何而来。
她自然知道了那一剑,是八师兄在崖上落下,一剑毁去半座高辛城都。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八师兄却没有告诉她。
“既然不知道,又何必去纠结。”勾芺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继续平静的走着。
“我以为正是因为不知道才需要问一问。”
勾芺回头看着那处风雪中渐渐寥落下来的城都,缓缓说道:“那样的一剑,想来是来自槐安高处,既然高,那么我们又如何能够去问?”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得了磨剑崖。
当初有缘大师强行登崖一次,便只落得几年好活,尽管最终连那几年都没有了,但是某些决定未尝不是因此而来。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走着,想着原来勾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却又想起了先前他所说的那句话,问道:“那你先前所说的赌徒,你赌的是什么?”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我赌的是红浸珊的剑。”
只是红浸珊的剑没有出现,却出现了另一柄剑。
青衣女子这才想起来风雪中已经许久未曾看见那个红衣少女与书生的身影。
“他们去哪了?”
勾芺只是摇摇头,说道:“不清楚,最初我也以为他们在高辛城都某处,但是现在看来,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
从始至终,红浸珊都没有再出现过,不知去了哪里。
的确如她所说,只是同行之人,可以走在同一条路上,从生至死,也可以半途离去,再不见踪影。
人间多是如此而已。
二人沿着风雪一路走去,向着秋水的方向。
高辛过去便是南拓,南拓城都已经在人世风雪之前便被风雪覆过,且如高辛叔司所言,已经交由谣风镇妖司处理,那么自然便没有必要再在其间停留。
暮色将尽之时,二人依旧在高辛境内,途中经过许多村镇,大多已经设立分司,多由镇中之人或是镇妖司外派之人负责。
夜色倏忽落下,人间色彩却并不昏沉,反倒有一种并不明朗的光亮,只是风雪不停歇,那种光亮更像是心头一些隐约的感觉。
积雪从林间枝叶上落下,发出簌簌的声音,还有踏雪的咯吱声,除此之外,便是夜色沉寂,风雪喑哑。
“过了今日,便是第五日了。”青衣女子看着一旁枝头不住掉落的雪团,轻声说道。
勾芺沉闷的应了一声:“嗯。”
青衣女子尽管说那句话的时候,似乎并无太多情绪,亦没有叹惋,然而场面还是显得有些沉重。
岁月是一个轻飘飘的词,但是无论何时说起,总是要比人间一切更具有重量。
或许并不是因为岁月本身,而是因为,当人们需要提及岁月的时候,总是在那种仓皇的时候。
没有什么仓皇得比过岁月。
倏忽之间,一剑东海来,倏忽极短,但是岁月不过许多倏忽而已。
简短的对话,似乎便没有了后文。
像是某人清晨背起行囊开始旅途,路上遇见熟人,随意的招呼一般。
“过了高辛,应该便没有高辛叔司那般的人了。”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勾芺平静的说道。
但是至少,这一次从京都行走人间的旅途,已经趋近结尾,故事很简短,因为勾芺不喜欢麻烦,能够一刀解决的事情,不会留给两刀。
说到底,不过是勾芺离开京都,杀了一些不愿意人世改变走向的人,而后故事便匆匆完结。
有刀的人,往往解决事情要干脆很多。
只是在这一场旅途完结之前,有着另一场更快结束的旅途。
那是青衣女子的旅途。
三日时间,或许能够到达秋水,或许不能。
一切答案都在他们心里,只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青衣女子看着积雪落下,听着那种声音,心中只是感叹着岁月仓皇,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有些悲伤。
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切交给旁人去说。
“只是可惜不是风雨,而是风雪。”青衣女子却是蓦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勾芺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日在姜洛客栈中,她站在窗边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说的是‘下雨也挺好。’
勾芺沉默少许,问道:“为何要是风雨?”
青衣女子笑了笑,抱着琵琶没有说话,一如那晚一般。
夜色沉寂,勾芺沉默少许,没有再问下去。
的确如八师兄所说,青衣女子若是不说,勾芺便不会问。
青衣女子转头看着勾芺,却是暗自叹了口气。
“如果你再问下去,或许我便会说。”青衣女子轻声说道。
多敲一下门,门或许便开了。
再走过一个路口,那个人便来了。
再等一场风雨,桃花便绽放了。
但是人间哪有那么多‘再’?
岁月仓皇,人亦仓皇。
犹豫着,便会一切都来不及。
于是丢下太多东西,匆匆离开过往。
“但再问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勾芺平静的说道。“如果当年某个人再努力一点,我便依旧生活在秋水,不用变成一个疯子,也不用终日梦见那些鲜血。”
但命运是注定的。
神河当年没有赢过他,十年后在京都相遇也没有。
所以就算再问一次,该有的结局也不会改变什么。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走在雪中,沉默少许说道:“是的,只是想想有些遗憾,有些答案我还握在自己手里,没能交给那些该知道的人。”
“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勾芺平静的说道。
就像过了第七日,该死去的死去,该离去的离去。
各有生死。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勾芺已经没有余力再撑一把伞,于是都行在未曾止歇的风雪中。
渐渐雪白人间头。
但红装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