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风雪弥漫整个人间的时候,秋水依旧是那一派落日昏黄模样,这一片世界仿佛是静止的,又如同是涌动的。偶尔会有些雪花懒散的飘至秋水黄昏中,然后寂寂然消融在那种余光中。
妖主坐在幽黄山脉边缘的某处山头,这里风雪似是永结,但是山下便是秋日黄昏。
那大片的枫林边有几个小妖正在烤鱼吃,兴起时捞了两片雪花当做盐巴涂在烤得焦黄的鱼皮上。这或许是禁止的,又或许是允许的。但是至少鱼妖不会吃鱼。
也有妖久久站在秋水畔,看着那片人间,或怀念故土,或缅怀故人。
秋水在秋水边搭了个小茅屋,用的是大片的红枫代替覆盖屋顶的茅草——这是当年曾经有过的茅屋,后来勾芺离开后那些茅屋便不见了。
那日从幽黄山脉山崖上被红浸珊以方寸送回来后,秋水便没有再出来过,只是终日坐在里面抱着剑沉默不语。
草门半掩,妖主能看见那扇门后秋水似是在发着呆。
妖主想着或许该去开解一下她?
然后一柄剑便倏忽间越过天穹,落向了南楚高辛。
妖主沉默许久,越过山头风雪,看向那柄剑的落点,又回望着剑来的反向,那是磨剑崖。
磨剑崖又欺负人了。
妖主这般想着。
很多年前磨剑崖便是这样欺负人的。当年剑圣坐在崖上,从未出过剑,但是人间从没有谁敢动过。
那是最会欺负人的一个。
这般想着,妖主再度看向高辛,想着原来勾芺你在高辛了啊。
从勾芺离开京都走向人间,妖主便没有关注过勾芺究竟去了哪里。
因为这种事情,总有旁的更高的人来看。
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妖主看着高辛,叹息了一声。
磨剑崖八师兄向来不是很喜欢人间。
......
因为某个前代师兄向来不喜欢人间的缘故。
所以那柄剑落向高辛,只一霎,半城风雪弥散,剑意所过之处,只剩断壁残垣,落在人间如同荒废了无数年一般。
那柄剑很破,上面有许多残缺,连锋刃都一派年华苍老的模样。
但就是这样一柄看起来像是废弃的剑,以深藏在高辛城都中的镇妖司为界,将整个高辛斩成了两半。
一半依旧残存在风雪中,另一半连带着风雪都消失在人间。
高辛城主或是姜洛叔司那些人都随着风雪消失在了人间,高辛叔司失去了半截身子,惊恐的仆伏在残余一半的镇妖司檐下雪阶上,纵使一生之中杀妖无数,也从未见过这般场景,那柄剑只是倏忽之间便出现在高辛,然后高辛便消失了一半。
如同秋风吹折百草。
“那是什么剑?”高辛叔司下身不住的淌着血,流到雪中蔓延开大片的颜色,只是依旧未曾死去,只是惊恐的颤抖着,看向勾芺。
勾芺扶着刀脱力的坐在雪中阶下,沉默少许,看向高辛叔司说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高辛叔司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血快流尽,亦将凝结血冰,才看向勾芺说道:“那,我们先在冥河等您,仲司大人。”
勾芺没有说话,撑着刀站了起来,看着高辛叔司淌尽了血,然后死去。
回看消失了一半的高辛城都,人间仿佛死了一半。
死了的一半自然悄无声息,然而另一半却是在那些动静惊动了出来,仓皇的看着蓦然间便面无全非的高辛,不住的哭喊着,张惶的跑着。
勾芺站在半边风雪中,忽而觉得很是吵闹。
所以他再度坐了下来,久久的看着插在身前风雪中那柄破剑。
他的确不知道这是什么剑,亦不知道从何而来。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了红浸珊,那个自磨剑崖而来的红衣少女。
只想了一刹,勾芺便撇开了这些思绪。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
镇妖司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风雪中。
青衣女子却是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面琵琶落在雪地里。
勾芺握着刀走到那面琵琶前,将它捡了起来,看着上面那些依旧存在的琵琶弦,沉默许久。
倘若青衣女子已经归去了冥河,琵琶自然还在的,只是那些琵琶弦却是应该消失,当初在白河的时候,原本的弦被他一刀劈断,这些弦都是以冥河之力化成的,既然弦还在。
那么青衣女子去了哪里?
勾芺拿着琵琶站在风雪中。
我这一次应该没有发疯。
勾芺这般想着。
想了很久,重新在雪中坐了下来,将琵琶与斩妖刀一同放在膝头,平静的等待着。
......
磨剑崖。
八师兄依旧坐在崖顶,海风山风一概不来,只有沉寂。
沉寂里站着个一身的红衣的女子。
二人一同沉默着。
“你身上有李缺一的道术残留。”许久八师兄才开口说道。
不是问题,所以自然不用回答。青衣女子站在那里,想了想说道:“这是哪里?”
八师兄平静的说道:“磨剑崖。”
青衣女子虽说早有预料,然而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从东海磨剑崖到黄粱南楚,近乎跨域整个人间,她记得那只是一刹那,那柄剑出现在高辛,而她便出现在了这处高崖崖坪之上。
“你是谁?”青衣女子心中惊涛汹涌,然而只是沉默着,而后继续问道。
八师兄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沉默了好一阵,看向下方山崖,崖顶空阔可见人间一切,崖坪下却是数千丈云雾萦绕。
“磨剑崖,剑圣八弟子,妖。”
想了很久,八师兄才这般说道。
人间有着许多关于他的名号。
但他只承认了这一个,妖便是当初剑圣给他取的名字,而不是对于后世妖族的统称。
青衣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崖坪,而后看着面前那个心口空空荡荡的年轻模样的人,说道:“为什么要见我?”
八师兄面色有些古怪的看着她,说道:“你不知道?”
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然后想起了那个始终来意不明的红浸珊,说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八师兄却是看向了幽黄山脉中的冥河,当年尽头那个人还在的时候,谁都看不见那里面是什么模样。
“我以为他既然让你重回人间,便是想要看看我想做什么。”八师兄平静的说道。“原来是我想的太多。”
这个他,应该便是冥河尽头那个人,亦即人间所称的道圣李缺一。青衣女子这般想到,当初她从冥河归来,的确是因为李缺一的缘故,然而回到人间很多年,她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八师兄却说李缺一要她重回人间,便是为了看看他想做什么。
青衣女子在这边仔细的回想着过去的一些事情,却又听见崖顶那个年轻人缓缓说道:“看样子,你应该就快回到冥河了。”
青衣女子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在那处人间见到李缺一,记得告诉他,南衣槐帝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没必要再这般看着我们这些人。”
“那处人间?”
八师兄平静的看着幽黄山脉,说道:“自然是那处人间,这是槐帝说的。冥河之上是人间,冥河之下也是人间。”
你不该穿过那面镜子。
青衣女子却是蓦然想起了姜洛客栈那晚,脑海中有若低语的声音。
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少许,说道:“为何要告诉他,莫非若是你们是第二个槐帝,他还会从冥河归来?”
八师兄看回青衣女子,看着她那身红衣,缓缓说道:“他既然能去,自然也能回来。五十年前人间便曾经回来过一个人。”
八师兄所说,不是死人复生,而是冥河之人泅渡冥河,重新回到人间。
当年的确有过一个人,那是槐安千年前大道初生时候的秋国国君,公子知秋。
后来他看了人间数月,便从槐都摘星楼上跳了下去,重新归于冥国。
但那时李二剑圣槐帝他们依旧在人间,所以公子知秋什么都没做,没人知道若是当时他们不在,人间是否会如何。
没人想看到一些死去无数年的前代大人物们重新回来,哪怕是不怎么喜欢人间的八师兄。
八师兄这般说着的时候,却是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一面有些悲伤,一面却是庆幸着。
幸好他去的是天上。
若是剑圣归于冥国,没人知道倘若某一日他想再回来,人间谁能管得住。
“只是这些?”青衣女子看着八师兄问道。
八师兄看着她说道:“或者你还想知道什么?”
青衣女子看着他许久,想着那柄突然之间出现在高辛的剑,还有那个一路走来自称做看作同行便可的红浸珊。
“勾芺呢?”
八师兄平静的看着她,说道:“只是与你无关的事情,纵使李缺一真的想要你看看什么,那也是李缺一的事情。”
青衣女子没有说话。
“又或者,你觉得就算你知道了真相,你又能改变什么?”八师兄低头看着眼前一汪清泉说道。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但勾芺或许总会问起。”青衣女子看着他说道,“你觉得我该如何说?”
八师兄平静的说道:“你什么都不说,他便什么都不会问。”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如八师兄所说,勾芺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崖上风声渐起,似欲将她重新吹回黄粱南楚。
“倘若日后在那处人间见到一个面容冷漠......或许性子会改变一些,但是总之剑用得特别好的人。”八师兄却是莫名的有些啰嗦,看着风中的青衣女子,说道,“帮我带句话。”
青衣女子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八师兄看向茫茫人间,缓缓说道:“我在人间在槐安在剑崖等着他。”
“不是不愿意见到那些人重新归来?”
“那便让他在那处人间等着我。”
青衣女子沉默少许,总觉得眼前的八师兄有些异样。
“我如何知道见到的哪个人是他?”
“等你见到的时候,你自然知道便是他。”
“他是你的什么?”
八师兄沉默下来,长久的看着身前某处,那里往日里总有一柄剑,然而此时才想起,剑在黄粱。
“他是我师兄。”
只是师兄。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