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处不飞雪，因何簌簌落满山。

迎着风雪一路走来，勾芺与青衣女子站在高辛城都外的青山上。

虽说是青山，然而此时用白头山来形容似乎更为恰当，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且狂野，南楚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二人看向城中，一片茫茫，什么都不可见，风雪吹过眼前，有如跨过那场秋雨，便突然出现在西北那边的鹿鸣一般。

勾芺久久看着那座淹没于风雪之中那座城池，怀中寒刀不语，看了许久，却是蓦然又看向那座高山所在。

西南山脉连当初与雪色分离的那些黑色土壤都不可见，只见一片苍茫的白，藏在雪屏之后，连位置都看不大清楚。

“你在看什么？”青衣女子立于一旁，红衣被风吹得覆过了半面琵琶，只是依旧未曾染上风雪。

“只是在怀疑，冥河之事，是否真的已经解决。”勾芺缓缓说道。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声音轻微却平稳的说道：“等到我魂归冥河那一日，或许便能确定下来。”

二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未曾说，亦未曾看见什么异样的恐惧。

说是生死，却如同吃饭饮茶。

“今日是第四日了吧。”青衣女子开口说道。

勾芺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间。”青衣女子看着风雪缓缓说道：“好像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又好像还剩下大半，令人惋惜又总带着点希望。”

勾芺依旧看着秋水那边，没有正面回应这个话题。

青衣女子也止住了话头，看向勾芺一直看着的方向，说道：“从这里看得到秋水吗？”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看不到，但当你看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你便知道它就在那里。他们也都在那里。”

“有多想回到秋水？”青衣女子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勾芺转头看着她，风雪吹过眉梢，却又无所依的飘了过去。

“因为大概是唯一能够让人看清的你内心的事情。”

勾芺转头看向秋水，看了许久，缓缓说道：“三年前，应该是四年前了，当时在镇妖司中待了太久，当时京都还有些妖，四处也有些妖，于是总要杀尽，杀了太多，我很惶恐，亦有一种无以言说的负罪感，所以当时我提着刀，世人传着我是如何一路杀过秋水去，其实并没有，我像个孤独的行者，一路穿过黑夜与风雨，跌跌撞撞的来到秋水边，我当时想，见到了那个瘸子，便让他换个人来京都，我受不了了，但是瘸子没有见我，在秋水那边，他让很多妖来了，那些都是不认识我的，他们只知道我是京都镇妖司仲司勾芺，没人知道我曾是秋水边，那个草妖勾芺。于是我只能提刀继续杀妖。后来司主便来了。镇妖司来了很多人，那大概是最后也是最近的一次，人间与妖族激烈的冲突。”

勾芺似乎被风雪吹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说着，便停了下来，从抱刀改成了驻刀。

青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勾芺，故事说的满是疲倦，但是他的神情只是平静，一如既往，人间看了许多年的那种平静。

站在山头白雪中休憩了少许，勾芺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人间大多便知道了，高阳历四十七年，镇妖司仲司勾芺，一人一刀独闯秋水，杀妖无数，被司主明天心救回。人间传得无比之神，有若亲临一般。但是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十分简单，一个想要回家的人被拦在门外，于是只能悻悻离开。”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青衣女子，缓缓说道：“所以你问我，有多想回到秋水，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无论有多想，终究只能停留在想的层面，人间的故事不允许你走某个方向，你便是一辈子，都无法越过那些山岭。”

青衣女子沉默许久，而后微微抬头看向前方，这个故事说得无比沉重，是以当勾芺说完的时候，青衣女子却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但这件事完成后，你或许便可以回家了。”

勾芺看着那些飞雪，想着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镇妖司变革完毕，妖主他们那些人重新回到云梦泽以北，黄粱本土妖族重回人间，而后天下太平。

若是故事真是这般发展，那么此后自然没有他的事了，但是以后的事，现在谁又能说得清楚？

镇妖司的变革能否顺利的走到最后一步，妖主他们能否越过云梦泽，人间或是妖族究竟能不能撇开那些世俗的成见共处于人间？

这些都是无法确定的事情。

就像这场风雪。

分明之前还走在秋雨之中，然而越过一座山头，人间便如同一夜白头一般，再看不见一点往常的模样。

但是必须往前走下去。

因为冥河的原因，妖族已经没有了退路，幽黄山脉全部被冰雪覆盖，现而今人间都开始下雪，可想而知便在冥河脚下的秋水那边是如何场面。

他们只能回到人间。

勾芺平静的想着，他只能继续在人间当着铺路的那个人。

想了很多，但是终究还是要看向眼前的东西。

眼前有座城，城里有个镇妖司，里面或许便有着想要杀他的人。

从人世要妖族，从那些城主再到镇妖司内部，勾芺从一开始便想过有哪些人会想要他死，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或许一路走来，真的会有一些威胁，便是谣风境内遇见的那个画卷少年。

但是事实便是，勾芺现而今却不得不考虑倘若那几个叔司想要杀自己，该如何应对。

青衣女子看向勾芺说道：“似乎最近，你一直都醒着的。”

醒着，自然便是没有发疯，连当初在谣风杀了一座青山中无数人，都是清醒的一路杀过去，勾芺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杀的人是谁。

“因为当外界的忧患足够威胁到你的时候，你便不会将太多的注意落到自己心里却。看不见心里那些黑暗，自然便能清醒的走过来。”

勾芺平静的说道。

而后循着被雪覆过的那条隐隐约约的山道向下走去。

青衣女子站在原地，站在山头看着勾芺，说道：“若是高辛叔司他们，不顾一切的想要杀死你？”

勾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青衣女子说道：“那我便只能尽量不让他们杀死。”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

勾芺回头继续走着，缓缓说道：“我活着来人间一趟，走了这么远的路，并不是为了死在这里。”

事件的主体似乎在隐隐约约中发生了改变，从一开始的勾芺要以刀镇住镇妖司分司之人，促成镇妖司变革的顺利进行，变成了如今的活着走过南楚。

勾芺走在风雪中，看着高辛大雪纷纷扬扬的模样，平静的想着——不到最后，没有人会清楚，究竟谁才是泥潭，谁才是要淹死的人。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沿着勾芺走过的足迹跟了上来，看着他说道：“我们似乎成了两个赌徒。”

勾芺拄着刀走在风雪中，刀身偶尔便会露出红黑二色，就像勾芺一身黑衣，却在脖子上系了一块红布一般。

“我们不是赌徒，那些想要杀我的才是。”

二人缓缓走过风雪，停在了高辛城门处，这里已经积攒了近尺深的厚雪，放在往年，在南楚三城这边基本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纵使北方槐安，亦难见到这种场面，唯独西北鹿鸣，那个藏身与风雪屏障之后的国度，才会有着这般雪景。

虽是大雪连天，然而城门口依旧站着许多穿得厚实的士兵，棉衣之外着甲衣，还是甲衣之外着棉衣，在黄粱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问题，因为极少面对风雪，总显得有些经验不足。那些士兵中便是夹杂着这两种情况，也有第三种，在冬衣外穿上甲衣，再穿一层冬衣。

总之臃肿得让人看不下去。

因为大雪的缘故，并无旁人进出，那些人站会便入到门洞中休憩一阵，直到勾芺与青衣女子二人走来，他们才站了出来，开始盘查。

“我记得先前并没有这种情况。”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

先前入那些城的时候，都是顺利过去，到了高辛，却是多了一些盘查的程序。

一旁的士兵解释道：“南拓那边死了一城人，城主有些不放心，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入城，是以才会临时盘查入城之人。”

“什么不好的东西？”勾芺看着他说道。

那人一面冻得直哆嗦，一面却还是耐心的解释道：“比如说妖啊，鬼啊之类的。”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没有说话，因为很凑巧，这一次要入城的，恰巧是一个鬼和一个大妖。

勾芺看了一眼青衣女子，而后从怀中取出那面身份腰牌，平静的说道：“京都镇妖司仲司勾芺。”

那个士兵本来都走到二人面前预备搜查一番，看见那面纹饰繁复的腰牌，面色变了变，说道：“原来是镇妖司的大人。”

其实这样说，依旧有些看低了那面腰牌所代表的身份。

八城分司，只是一般司衙，而京都镇妖司，乃是三公九司之列，尚且在城主之上。

恭敬归恭敬，程序还是要走的，没有再管勾芺，那人看向青衣女子，有些古怪的说道：“这位？”

“我的一个鬼师朋友。”

在黄粱，虽说巫鬼并称，但是终究巫术还是较之于鬼术更为常见一些，但总体而言，还是少见，毕竟当年因为明天心‘行侠仗义’，杀得人间巫鬼不敢露头，世人自然少见。

也便很合理的解释了青衣女子那些异常之处。

沉默少许，那些士兵没有再阻拦什么，放着二人入了城去。

二人入得城去，青衣女子便听见身后那些士兵隐隐约约在说着一些东西，只是碍于风雪的缘故，有些听不清楚。

“他们在说什么？”青衣女子看向勾芺问道。

勾芺抱着刀走在行人寥寥无几的长街，平静的说道：“在说你是一个鬼，还有杀我的事情。”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

原来真的是天下都想要杀了勾芺。

人间对于妖族，的确无法认同，对于这个提出那些提议之人，自然想要杀了好痛快一些。

身后传来轰隆的声音，像是惊雷，亦像是洪流。

青衣女子回头看去，只见那扇覆满了风雪的大门，在那种浩瀚的声音中缓缓合了上去。

于是风雪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