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与妖主二人站在那处高崖大河边,久久的看着那场风雪将止处的红衣少女。
他们并不知道冥河尽头发生了什么,但是并不难通过人间与她的种种迹象猜出那个结果。
亦即他们所希望的结果。
红浸珊与青悬薜二人在崖上看了少许,便乘着剑舟离开了这里,不知会去到何处去。
司主抱着茶壶在雪地上倚着一块黑色山石坐着,长长的出着气,妖主站在冥河边看着那些冰块风雪,沉默不语。
“我们当初从未将冥河之事想得这般严重,”司主倚着山石,喝着茶,身周开始环绕巫鬼之力驱散着风雪。
妖主缓缓说道:“但是结束了。”
二人看向冥河深处,看向那一处似乎将永结风雪的尽头,那里不见了冥河之力,亦不见了剑意。
但是风雪总会消融,直至某一日化作它延续了无数年的模样——渡人生死,而不祸乱人间。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场发生在冥河的事情,妖主与司主,都可算是看客,更不用说人间,除却南拓城都中被有缘大师冻死的那些人。
人们仿佛只是在夏日的时候看见山河涨了些水,在秋日里多感受了几分寒意,而后故事便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有些事或许不真实得如同梦境,但是确实存在过,只是无人知晓。
譬如张三的书不写李四的故事。
便是如此。
二人在风雪中停了少许,颇有默契的看向彼此。
“该到我们人间的事了。”妖主缓缓说道。
司主并没有对妖主将人间成为‘我们人间’有何看法,人间自然是人间所有存在的人间,无论人或是妖。
“寒意或许还会持续很久,我已经让秋水以东那些镇妖司中之人撤离。”司主看向山脉外南楚那边说道。
“但这并不会是长久之计,妖族终究要重回人间,无论是你们黄粱的妖族,还是我们这些曾经跨越山河大泽而来的妖族。镇妖司的表态只会影响一部分,我们需要人间放下那些成见。”妖主站在山崖边负手而立,久久的看着这片人间。
“人间的成见若是可以说放下便放下,我们也不至于相争二十年。”司主看着妖主说道。
“但你们人间帝王的决定,至少可以令人间显得不那么激愤。”
“陛下她需要看到镇妖司在人间布置妥当,且确保你们妖族不会对人世有所威胁,才会下达那道旨意。”司主平静的说道,“她是君主,自然要谨慎一些,倘若你为人帝,你也不会愿意看着一些足以影响到人世的变数随意的出现人间。”
妖主自然明白,看着人间许久,回头看着司主说道:“但我们不可能永远等下去,二十年了,我们便一直在等待中渡过。”
“既然已经等了二十年,再等一会又有何妨?”
“过往能等二十年,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但是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我不想等到你们人间女帝放开挟制的时候,我们已经老得无力再渡过云梦泽。”
司主沉默下来,缓缓说道:“但这件事我管不了了。”
妖主愣了愣,看向司主,神情有些复杂,问道:“你还能撑过这个冬天?”
“或许能,或许不能。”司主平静的说道。
他以鬼术·越行强行往返京都与幽黄山脉数次,又强行燃烧神魂沟通冥河鬼神大司命,时日自然所剩无几。
妖主沉默下来。
司主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当初你是如何说服勾芺,但是既然你与他有着或许存在的协议,那么你便该清楚,此后的事情,你应当去问勾芺了。”
妖主看向山崖下,大河风雪浩荡不止。
“据各地分司传回的消息,勾芺此时应当已经进入南楚地域,入冬之时,应该可以将镇妖司之事处理完,彼时不仅陛下要给予你妖族希望,你妖族也应当给予人世足够让我们信任你们的承诺。”
司主说着,看向妖主许久,继续说道:“天下大同是个不错的想法,如果可以实现,自然是人间一大幸事。”
妖主收回落在风雪中目光,看向司主说道:“我以为在你的书上只会写着杀人二字。”
“杀人因为年少轻狂,重侠好义,但是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疯子。你应该知道我年少时师从何人。”司主平静的说道。
“古楚大夫灵均。”妖主似乎有些感慨,说道,“那是无数年的事情,你们黄粱的岁月线似乎总有些偏差。”
“巫术·洄流远不止人间所想那般简单。”司主缓缓说道。
崖上沉默下来,风雪之间只剩下一些咳嗽声。
司主喝了口茶,冲淡了一些口中的血腥味,只是总有些恍惚,冥河之力虽说不再向人间逸散,但这里终究是冥河,冥河之中本就存在冥河之力,在淌往人间的过程中被人间天地转化,才成为黄粱赖以修行的巫鬼之力。
司主神魂本就受损严重,面对着这般侵蚀,难免会有一些幻觉出现。
是以当他看见年少时所杀的第一个人缓缓人立在冥河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该离开这里。
擦了擦嘴角鲜血,司主从倚坐着山石边站了起来,向着山崖下走去。
妖主看着司主并没有选择以越行术离开,沉默少许,说道:“看来此次一别,再无相见了。”
司主回头看着崖上的妖主,笑了笑,说道:“总要有这一日的。”
话音落下,身影没入风雪中不见了踪影。
妖主站在山崖上,看着秋水也渐渐被风雪覆过,冥河的冬日已经过去。
但人间的还没有。
依旧需要等待。
......
姜洛位于黄粱极南端,直接便滨临那一处连通着无尽深洋的临海域。
过往无数年,人们曾经猜测过深洋中存在着某种可怖的怪物,亦即深洋海族,是以姜洛城都便在临海的一座高山断崖之上。城外便驻守着不少军队,当初妖族越过云梦泽而来的时候,这边的那些守军亦是未曾动过。皇权亦无权调动此处守军,一切皆以城中独立兵符管辖。
然而事实上,当年道圣虽未曾来过黄粱临海域这边,但是东海之外亦是无尽深洋,当年他曾与剑圣讨论过深海之中存在巨兽的可能性。
二者所得出的结论便是,无尽深洋中并无可能存在人们所臆想的那种存在。
便是因为水压,在无尽深洋之下,水压的存在根本不足以令那些东西存活,剑圣以剑意到达过海底山岭之下,在那种地方,便是剑圣的剑意都会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扭曲,以至于艰难阻涩再难前行。
当然,若是存在某个开食肆的蟹类生物还是可能的。
勾芺与青衣女子早便越过了谣风边境,踏入了南楚地域。
时已入秋许久,越过星星点点混杂着秋红之意的青山与那条将往海中去的牧云河,便是满目摇落,一川平芜。
人间姜洛却是忽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日小雨。
而后便是天下剑意涌动,尽往西南而去。
勾芺与青衣女子站在雨中山脚下,久久的看着那些剑意汇聚的方向。
“看起来他们快要结束了。”勾芺缓缓说道。
青衣女子却是没有说话,抱着琵琶沿着青山继续走着。
勾芺沉默少许,以巫鬼之力撑开雨幕,遮住了那些带着寒意的秋雨。
“你怎么了?”勾芺看着她问道。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缓缓走着,青山落叶不住的在雨中飘零。
“有些冷。”青衣女子轻声说道。
勾芺看了一眼幽黄山脉,有些沉默,冷的来源有两种,一是因为冥河之力的逸往人间,导致黄粱这个秋日较之往日格外的寒冷,二则是青衣女子自身冥河之力的流逝。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停在了山脚下,声音有些颤抖,说道:“还有些疼。”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冥河尽头,红衣神魂燃尽,与那道剑意一同化作剑牢没入旋涡的时候。
勾芺正想说什么,神情却是蓦然一变,拔出刀来一刀斩向雨中,秋雨依旧是秋雨,然而隐隐之中人间却仿佛落下一柄刀。
勾芺拔刀迎向那一刀,只是那柄人间之刀却是透体而过,径直落在了青衣女子身上。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闷哼一声,突然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遍琵琶与身周落叶。
“原来人间是真的不能容我们。”
勾芺回头看去,青衣女子抱着琵琶蹲在山脚下,眉头紧皱似是无比痛苦,然而却是在笑着看着自己说道。
这里的‘我们’却是与勾芺无关,而是像青衣女子这般早就在人间死去,却又莫名从冥河归来之人。
勾芺沉默下来,走回青衣女子身边。
我该说些什么?
勾芺这般想着,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在青衣女子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替她抹去唇边的血迹。
青衣女子低头看着琵琶,上面除却当初勾芺那一刀的刀痕之外,再度多了一道更深的刀痕。
这一刀来自人间。
不是人间的某某某,只是人间,只是这片天地对于不属于此间生命的驱逐。
该属于哪里,便属于哪里。
有生便要有死。
从无逆天改命,一切都不过是注定。
纵使那些说着我命当由我云胡不争的书生或是谁,最终还是成为了被命运愚弄的傻子。
青衣女子承受了人间那一刀,笑了笑,不无遗憾的说道:“当初出京都的时候,我还在想,若是看遍了人间,我还没死去,便要如何如何。”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勾芺,后者只是沉默着。
“但是看来我可能连南楚都走不完了。”青衣女子叹惋着说道,没有再吐什么血,但是面色出奇的苍白,比之当初勾芺一刀差点劈散她体内冥河之力时还要虚弱。
勾芺沉默着,青衣女子身周不住的散发着寒意,像极了那条冥河的气息。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说道:“七日之内,我们能不能走完南楚?我还想去看看秋水。”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应该可以。”
青衣女子抬手抹尽唇边血迹,笑了笑,说道:“走吧。”
人死存留人世,不过七日,是以青衣女子才会问七日之事。民间谓之头七。
然而他们其实都清楚,除非勾芺以鬼术·越行行过人间,否则七日之内如何能够走完南楚。
什么都来不及。
冥河风雪依旧沿着秋水而下,妖族亦是在紧看着时间如何流淌而去。
人间妖族都在看着女帝的决定,女帝在等着勾芺的消息。
二人向着姜洛城都的高山断崖方向行去。
秋雨淅淅沥沥,似乎要下很久。
人间对于很多事情依旧是不知情的状况,比如已经过去的冥河之变,比如妖族或许即将重回人间。
但有些事情却还是很快传遍了天下。
便是南拓城都之中,满城之人尽数被一场突然而来的风雪冻死,无一活口。
这个消息是某个临近村镇之人进城采买货物时发现并传遍人间的。
没人知道当时他看见南拓满城上下,尽数被风雪掩埋,再无一人时,究竟是如何心情。
但是显然女帝这边不会好受。
女帝便是南楚之人。
京都也下了雨,看样子似乎很快便会下雪,她知道幽黄山脉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然而那不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层面,她要看的是人间。
所以人间便传来了南拓满城无一活口的消息。
撑伞立在宫中秋雨中,女帝沉默的站了许久。
一直到天色渐渐露出一些雨中凌晨昏暗的光芒,一旁的少年才小声提醒道:“该上朝了。”
女帝看了一眼少年,叹息一声,说道:“走吧。”
行至议事殿中,诸位大臣依次执笏而入。
里面有很多生面孔,亦有一些过往本就在朝堂之上,在左丞之事中选择退出的臣子们。
早朝一如过往一般,寻常的渡过,一直到接近末尾时候,才有人站了出来,说起了南拓空城一事。
“南拓一城在雪灾中无一活口,此事仍需调查,且如何安抚民心,尚且是一个难题。”
右相立于殿中,看着玉笏上记载的一些事情,缓缓说道:“此事或许牵扯人间之外的东西,应当交由镇妖司处理。”
女帝看着他缓缓说道:“镇妖司想不想处理这件事情不说,如今镇妖司正处于变革之中,恐怕不会理睬诸位的提议。”
朝中沉默下来,镇妖司如今的确有些混乱,勾芺出了京都去,却是突然之间杀了两大镇妖司叔司,此事朝中早已知闻,一面庆幸一面却也有些不安。
没人知道勾芺什么时候会放下那柄刀。
超脱于权力且拥有足够的实力,人间不得不为之深虑,幸而镇妖司今年之内或许便会变革完毕,彼时自然会少上不少烦忧。
“但此事总要有个结果,就算真的是属于天灾,京都亦应当有所作为,才可不至于民心惶惶。”
“且南拓城都周边亦是遭受一些风雪波及,往日自有各城城主处理,然而此时京都却是不可罔顾。”
女帝看着右相,沉默少许说道:“你以为如何?”
右相缓缓说道:“先从各地拨发钱粮救灾,就算镇妖司不愿理会,京都也应下派人手,前去调查此事,南拓城都如今无一人,可以在明年开春雪消之时,从各地填民进去。”
女帝听着,皱了皱眉头说道:“骤然死去一城之人,民间或以为不详,未必愿意前往南拓。”
“可以给予赏银,南楚地域若是愿迁徙至南拓,给银百两,南拓境内若是愿意入城,给银五十两。依次类推,或有增减,尚可商议。只是此事应当放在最后,待到关于南拓的消息调查清楚,再做决定,臣言至此,还看陛下如何。”右相说完,退回列中,没有再说什么。
女帝沉思少许,右相所说,大抵可行,于是正声说道:“那且如此定下,诸位大人可还有他谏?”
殿中稍稍议论少许,便平息下来,众臣看着女帝说道:“臣等无异议。”
女帝点点头,正欲散朝,却见一人踏入殿中,行了一礼道:“臣还有一事。”
女帝看着下方那人,正是当初京都颇有‘闲’名的奉常公子南风闲,沉默少许,说道:“说。”
南风闲立于朝中,手执玉笏平静的说道:“我黄粱自古以来,便敬奉鬼神,陛下认为此事是天灾,但臣却认为,此事或许是鬼神之意。”
女帝平静的看着他,说道:“典客大人似乎并不负责此方事宜。”
南风闲平静的说道:“事关社稷,朝臣自然无一可置身事外。”
“黄粱敬鬼神,此一敬字,应当落于敬,而远之,你贸然将此事归咎于鬼神,或将祸于国祚。”
南风闲缓缓说道:“臣并非归咎于鬼神,而是认为,此事或是鬼神问责于人间问责于陛下。”
女帝看着南风闲,却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轻笑一声说道:“朕见识或不如典客大人,还请明言。”
南风闲平静的说道:“此事若是明言,乃是逆乱之罪,臣只是想帮陛下多思虑一番,并无他意。”
“即是逆乱之罪,又何必当朝提出?”女帝看着南风闲缓缓说道:“与其问而唯唯答而诺诺,不若一吐为快,也好让朕知道,究竟谁坐上这个位置,才不会被鬼神问责。”
南风闲微微低头,好似恭敬模样,说道:“臣未曾如此说过,陛下若是觉得此罪莫须有,臣自然无话可说。”
女帝冷笑一声,一甩红袖,说道:“既然无话可说,那便退朝。”
众臣一一离去,女帝坐于帝椅上,看着南风闲缓缓离开的身影,却是皱起了眉头。
少年执剑立于一旁,未曾说话。
“你说他究竟是真的有所依仗,还是单纯的想要离乱朝臣之心?”女帝看向少年说道。
少年沉默少许,说道:“或者我去杀了他,便不用猜测这么多。”
女帝却是笑了笑说道:“勾芺说他不念旧情,但是谁知道是真是假?既然他都没有动手,我们还是不要赶在疯子前动手。”
殿中沉默下来,女帝看着殿外秋雨许久,缓缓说道:“查一查柳河沿岸,不止于京都境内。”
少年难得开窍一回,说道:“你是想知道前太子究竟死没死?”
女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殿外长阶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