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渊之中无数年来被丢入其中的剑纷纷骚动着,大有出渊万里而去之意,然而那一道不知何人立在渊中的石碑却是蓦然爆发出另一道剑意,万剑彷徨,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磨剑崖上剑意如流,一瞬间便越过无数里,落向幽黄山脉。
八师兄坐在崖上,似乎有些沉默,却没有阻止那些剑意的离开,只是缓缓说道:“哪有那么多剑圣。”
似是讥讽,也像是感慨。
然而终究这是红衣立于崖边请剑之时都未曾有过的人间浩荡之景。
凤栖岭以南某处青山剑宗之中,稚童执剑站在剑坪之上,看着眼前的师父,问道:“人间究竟有没有有过剑圣?”
剑圣的时代与境界,早已远离人间,人们总有些不敢相信,人间是否真的有过那样一个人。
负剑的师父便是那些怀疑的人,他看着稚童严厉的说道:“剑圣只是那三大剑宗虚构,用以稳固自我地位的存在,人间如何能有那般存在?”
稚童恍然大悟。
然而下一刻,他那傲气的师父却是受惊一般,蓦然抬头看向天空,沉默少许,看向自己的弟子缓缓说道:“为师错了。”
“什么错了?”
“人间真的有过剑圣。”
剑坪之上原本插着许多剑,在那一刻,剑意如流而过之时,却是尽数折断。
如下民见千古帝王,恨不得折腰而见。
青悬薜立于冥河之畔,万千剑意随着那一句‘请剑圣剑意’而来。
剑意入风雪,化做一柄泠然长剑。
青悬薜看着那柄剑,叹息了一声,终究还是做不成书生。
妖主与司主沉默着,面对这般场景,他们一时之间唯有无言。
然而就在青悬薜要握住那柄剑的下一刻,它却是蓦然在青悬薜身前拐了个弯,瞬间没入冥河深处。
三人看着这一幕,都是怔了一怔。
青悬薜沉默许久,低头看着手中剑鞘,上面染了些风雪,轻轻拂去那些风雪,剑鞘上缓缓现出二字——方寸。
青悬薜看着手中的方寸剑鞘,沉默不语。
原来那些剑意终究还是帮红浸珊做了嫁衣。
青悬薜有些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她将自己的剑鞘与他的换了过来?
青悬薜才始想起先前在剑舟之上,他说红衣将剑圣的剑取走的时候,红浸珊从他手中接触过剑鞘。
原来那个时候便已经换过了。
......
红浸珊站在很久之前红衣画出的那个一字之前,停住了脚步。
红衣便在她身前,然而却有若相隔千万里。
一个红衣盘膝坐在河畔,另一个执剑立于冥河无尽寒意之上。
红浸珊手中拿着那个剑鞘,看着红衣缓缓说道:“万事都要争在我前面,你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红衣魂体执剑立于寒意之中,灵魂从握剑的右手开始,不住的解体着,与那道剑圣剑意缓缓融合。
“从当年到现在,你永远都打不过我,如何能怪我争在你前面?”红衣平静的说道。
红浸珊虽然握着那个剑鞘,但是终究还是跨不过那道线。她只能等,等青悬薜尝试化作人间剑圣,再将那些剑意诓骗过来。
“而且修行本就是孤单且无趣的事情,总要有一个在前,有一个在后。”红衣的魂体已经解体了不少,伴随着冥河雪色,一点点离散,又没入剑意之中。
红浸珊握着剑鞘,久久的看着她不断瓦解的魂体,说道:“你现在停下来,我还可以保住你不死。”
红衣笑了笑,平静的说道:“现在停下来,人间谁来管?师祖的剑意人间只剩下这一道,日后你去哪里再找一道来?”
红浸珊沉默少许,说道:“我已经说服了青悬薜,当初师祖修行一年便成了剑圣,我们可以等着他成为新的剑圣。”
红衣平静的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师祖那般人物,那样的存在,人间无数年都难得出现一个。他终究只是一个书生。而且修行了这么多年,我终究是累了。”
修行者的累,是一件对于人间而言很恐怖的事情,她会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一如过往那些道门的师叔们一样,或者疯在青山里,或者疯在人间中。
这么多年来,红衣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崖顶,不去看见那片人间,便是害怕终有一日成为南衣师祖那样的人。
然而修行是一件孤独且无趣的事情。
终究会累。
红浸珊握着剑鞘,有些沉默。
“你停下来,以后崖主我来当,你去游行天下。”红浸珊看着红衣说道。
“来不及了。”红衣平静的说道。
“来得及!”
那柄集天下剑意而成的风雪长剑终于越过冥河来到红浸珊身边,红浸珊一把握住,而后一剑破开那个一字,向前一步踏出,便要落往红衣魂体身边,将她与那道剑意分离。
红衣只是平静的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红浸珊握着剑落到红衣魂体一旁,看着她说道:“我不想明白。”
长剑之上剑意冷然,便要斩向红衣与那道剑意的连接之处。
红衣平静的说道:“我早已经死去。”
话音落在风雪中,瞬间被淹没过去,就像没有说过那句话一般。
风雪长剑停在红衣魂体之上一寸,红浸珊转头愕然的看着红衣。
“早在你们赶来之前,在冥河才始逸散寒意的时候,我便死了。”红衣平静说道。
红浸珊握着剑的手不住的颤抖着,说道:“怎么会?”
“那种浩瀚的冥河之力,纵使是人间所有人一同分担,都无法承受,我早在那时便已经死在冥河尽头,这道残魂,全凭剑意支撑才能等到你们带着那柄剑靠近幽黄山脉。”红衣平静的说着,整个魂体都开始渐渐瓦解。
“我不相信。”红浸珊浑身颤抖着,伸手想要去触碰红衣残余不多的魂体。
“或许这便是命运。”红衣轻笑着看着她,说道,“崖主总该我来当,天下总要你来看。”
红浸珊收回了手,神情低落的看着这个始终都要走在自己前面的妹妹。
“你这样,真的很没有意思。”
红衣笑了笑,说道:“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便是我潦草且无趣的一生。”
或许是魂体已经所剩不多的缘故,红衣的声音渐渐轻微下来,而后二人在冥河之上,相互对视不语。
红浸珊沉默许久,看着面前那个魂体燃烧解体渐渐消失的人,说道:“如果见到了娘,帮我道一声早安。”
红衣笑了笑,已经无法说出话来,而后整个人化作一场风雪中低落的枫舞,没入了剑意之中。
那柄剑落了下来,掉在冥河岸畔,剑意与红衣的魂体融合,不断的扭曲变幻,最终化作了一处剑牢,冥河尽头寒意一敛,随着剑牢没入旋涡,渐渐的消退着。
只是风雪依旧。
红浸珊落了下来,看着红衣依旧盘坐在一字之后的身躯,捡起了掉在一旁的剑。
只是风雪依旧。
红浸珊在冥河尽头沉默的且孤独的站了许久,忽而有风吹过红衣那身有些残破的衣裳,露出一丝肩头。
你呀,怎么还是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红浸珊蹲了下来,怜惜的捏住那一片红衣,覆上了红衣的身体。
然后她怔在了那里,那只手停在肩头红衣上很久。
红浸珊站起来看向冥河尽头那一处旋涡,只是那个红衣身影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红衣说她早便已经死去,红浸珊那一剑才没有落下去,便这样任由她化作剑意,消失在了人间。
然而当红浸珊替她覆好衣裳的时候,她的身体依旧残留着余温。
死人怎么会有温度?
在这种地方,死人如何会有温度?
她颤抖着看着那处旋涡,一字一句的说道:“你骗我!”
然而冥河之中再不见回答,只剩风雪止不住的吹着。
红浸珊死死的捏住了那柄风雪长剑,剑意竟是被她握得弥散,化作无尽风雪落在冥河尽头。
在风雪中站了许久,那些被欺骗的怒火终究还是散去了,只剩下替她覆上红衣时的悲缅与怜惜。
只是风雪依旧。
红浸珊看着红衣渐渐散去余温的身体,缓缓说道:“你这样,真的很没有意思。”
......
青悬薜拿着那个剑鞘坐在方寸前,沉默的等待着。
红浸珊或许还会出来,或许不会了。
但总有个结果。
一直等到风雪覆了满崖,红浸珊才平静的走了出来。
青悬薜抬眼看着她,缓缓说道:“我觉得我就像个被命运也被你愚弄的傻子。”
青悬薜说着,看着手中剑鞘,也看着那个红衣少女,有些庆幸,亦有些悲伤。
红浸珊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将那个剑鞘与那柄剑一柄丢到他怀中,缓缓说道:“谁不是?”
人间之人,谁不是像个傻子一般被命运戏弄着?
红浸珊走到高崖尽头,那条大河裹着冰块风雪浩荡而下,不知道过多久才会恢复当初的模样。
她久久的看着这片人间。
就像红衣过去无数年抱剑守着那座孤崖一般。
风雪蓦然急促几分,浩荡的吹过山崖,无数雪花落在那身红衣之上,如同眷念般久久不肯离去。
亦不见消融。
红浸珊站在崖头风雪中,看着这片人间,也看着大河与风雪。
人间并没有缺失什么。
只是再不见红衣。
忽而间便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