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救世的人自然走在救世之路上。
有缘大师披着一身风雪,站在京都的城墙之上,时已入秋,京都才始下过一场秋雨,满都尽是乍来的寒意。
看着那些仍自不知情的民众,或喜或悲的活在人间,有缘大师叹息了一声。
“大师叹息什么?”
司主抱着茶壶站在一旁,看着街巷雨檐上尚未滴尽的雨水,忽而觉得有些寂寥,却又听闻有缘大师一旁叹息着,是以看向他问道。
“时来人间已向晚,秋雨半浮生。”有缘大师叹息着说道。
司主有些不明白,看向他说道:“为何会突然有此感叹?”
有缘大师唱了一声佛号,缓缓说道:“只是想着面对人间,一生从无作为,难免羞愧而已。”
司主却是摇摇头笑道:“大师若是一生毫无作为,人间便只能是不尽碌碌之辈而已。”
“人间自有人间的活法,修行界亦有修行界的活法,两界相隔不止是一座函谷观而已,我叹息,因为当年槐帝之事,我曾有过阻止的机会,却将他错失,现而今却又对着冥河之变无可奈何,是以如此。”
司主看着远山,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有缘大师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才是真正继承了当年观主李二思想的人。
道圣李缺一虽是秉承着观主的遗愿,但是当年终究心思落在了大道之上,或许对人间慈悲,但并不热忱,或许是当初曾与剑圣论过道的原因,他看人间,总有一些漠然在其间。
然而这亦是函谷观中青牛五千言所言,所见苍生万物为刍狗,李二才是走出了道典之人,然而既然是人间,那么自然李二比任何人都要对,所以李二是人间圣人,而剑圣与道圣都不是。
有缘大师抬头看着天空,秋雨之后一片茫茫,他在看剑圣当初离开人间的地方。
因为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何剑圣明知槐帝所做将是人间祸患,却依旧放任他这般行事。
或许圣人之上,真的便是疯子。
槐帝曾经说过,人间或许迟早会忘记他与他所做的事情,但是人间永远不会忘记南衣。
或者后世之人可以将他们所有人称之为南衣。
那是个疯子,亦是个破雾之人。
人世茫茫,他们只想要知道一个真相。
可是真相有什么意义呢?
有缘大师这般想着,真相是没有意义,只会让人活着惶惶不可终日,若是古时候那个忧天之人知道天穹真的是一道屏障,恐怕在他那个念头生起的下一刻,便会惊惶而死。
真相是没有意义的。
活着才有。
二人在城墙上久久站着,一阵飞雪落在了城墙之上,是一张信纸。
有缘大师将信纸拿起,看着上面的字迹,而后摇摇头,看着司主说道:
“我先前传书回寺中,让他们择定下一代住持之人,却没想到他们还要问我,下一代选谁最为合适。”
司主看着有缘大师,说道:“虽然大师将决定权交由他们,但是终究您还没有死,那么总要问一问。当年李二观主死后,函谷观都曾向剑圣问道,总要站的高的人说一些话,人间才会安心。”
有缘大师说道:“但是剑圣大人是如何说的?观主之后自然是李缺一师兄,李缺一之后自然是李缺一的事了。但是师兄他去了冥河,一去不回,函谷观也便再没有在人间出现过。所以日后的事,自然是日后的人说了算,往后而言,我们是活在历史中的人,如何看得到那些事情。”
有缘大师说着,信纸化作风雪,对于日后如何说,自然是他们的事,他不回信了,他们虽说难以接受,但终究还是会自己做出决定来。
城墙上再次陷入沉默中。
司主喝着茶,想着一些事情,有缘大师却想不下去,苦笑一声说道:“看来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避不开的话题上。”
司主缓缓说道:“总是如此,别无选择。”
有缘大师先前一直尝试撇开话题,然而冥河始终便在那里,如何能够顾左右而言他。
“除却屠城祭祀,便没有其他办法了?”有缘大师看着司主,依旧有些不甘心?
司主沉默少许,说道:“先前大师你自己也看过了,典籍之上,唯一或许有些用的,便是以莫大诚意敬献鬼神。”
有缘大师叹息着,说道:“只是依旧觉得有些荒谬。”
“人间真假都未有人看清,如何能不荒谬?”
有缘大师沉默着。
司主看着他说道:“倘若大师觉得太过残忍,你可以选择让人世发生一场战争,李阿三是一个极富野心的人,有人给点机会,他便会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一场人世之间的战争所要死的人,远比我们屠一城要多得多。”
“终究是罪孽。”有缘大师看着京都之中络绎不绝的行人,不住的咳嗽着。“那还是我来吧。”
没人知道有缘大师说那一句——那还是我来吧,究竟怀揣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或是悲愤且痛苦,或者犹如沉入无边深海般连灵魂都将窒息。
人世往往荒谬而充满矛盾。
万事由心的人间,只会存在于理想国。
司主抱着茶壶,咳嗽了一声,二人身下现出法阵,下一霎,二人便出现在了幽黄山脉某座已经完全被风雪覆盖的峰顶。
妖主便站在那里,久久的看着人间,看着渐渐要去往人间秋水畔的风雪。
“如果风雪的速度快过于你们人间放开对于妖族挟制的速度。”妖主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司主,后者正在大口的喘息着,事实上,司主完全便是在以生命越行人间。妖主并不在意他是否压榨着自己的余寿,他只看到,风雪将临,妖族即将没有落脚之地。“那么我们只能开战了,明天心。”
司主听着妖主的话,沉默少许,说道:“这不是你我所希望看见的结果,而且我们正在尝试。”
妖主看着二人,缓缓说道:“真要屠城敬奉鬼神?”
有缘大师低唱着佛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人间不语。
司主说道:“或者你给我们一个办法?”
妖主沉默下来,看着山下人间,远远在青山夹缝里,可见一座城池,那里是南楚三城之一的南拓。
倘若真要屠城,那必然是离冥河秋水最近的南拓。
“对于世人的残忍,我们妖族远远不如你们自身,明天心。”妖主回头看着司主,缓缓说道。
司主看着人间没有说话。
有缘大师看着司主说道:“屠城之后,如何祭祀鬼神,一切都由你来安排了。”
司主向着有缘大师行了一礼,说道:“自然如此。”
有缘大师低唱一声佛号,盘膝在山头雪中坐了下来,口中轻声念着佛门法言,渐渐风雪如屏,落往人间去。
妖主看着那阵寒若深冬的风雪,却是忽然笑了笑,说道:“原来人间的事情,向来都是这般草率。”
风雪落往人间,自然便要冻死无数人。
司主平静的说道:“或者你去先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剥开给世人?”
妖主看着这个与自己相抗二十年的人,沉默少许,说道:“我做不来那么残忍的事。”
司主缓缓说道:“不明真相的死去,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二人说着,山脉间骤然响起了一阵有若洪钟大吕般的梵音,久久环绕于这一座山头之上。
回头看去,有缘大师依旧在念着法言,手中却是握了一柄风雪凝就的屠刀,一刀刀割着自己的血肉。
血肉剥离,化作风雪,落满了山头,直至剩下一张依旧在念着法言的嘴,白骨执着风雪屠刀,一刀割了下唇,一刀割了上唇,于是山脉沉默下来。
“人们以后会如何看他?”妖主看着有缘大师只剩下一具白骨的尸体。
“或许以后他会有个名字,叫杀生和尚。”
“杀生成仁?”
“只是杀生的表面意思,以及人间屠夫,属于那种丢到阴沟里都觉得恶心的名字。”司主缓缓说道,“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给人间知道的。”
妖主沉默下来。
那阵风雪已经越过山头去了南拓方向。
司主看着妖主说道:“我知道你们妖族中有修道的,有修剑的,也有修巫鬼的,我需要一个会巫术的女子,作为迎神女巫。”
“你为何不自己去找?”
司主平静的看向人间说道:“当年年轻气盛,把人间杀的太狠,他们躲我都还来不及,又如何会肯帮我做这种事。”
妖主沉默少许,看向秋水畔,那里有无数大妖,然后他看见了秋水,那自然最合适的人。
当初勾芺神河秋水他们是一同修行人间巫鬼之术,勾芺会的,秋水自然也会。
“可以。”妖主缓缓说道。
二人再度转身看向身后的有缘大师。
忽有风来,白骨化作粉尘,散入山脉雪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有人盘坐过的痕迹。
“生死为何如此荒谬?”妖主看着那一处,想着先前还在这里的那个前一代的和尚,也想起了就在他们谈话之前,南拓才始见到今年秋意的人们,总觉得无比荒谬,且残酷。
司主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说道:“生死如果不荒谬,难道还是合理?”
妖主叹了口气,说道:“在这方面,我却是不如你。”
司主喝着茶,看着茶壶嘴上隐隐的一些血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却是吐了些血,但是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在人间。
又或者难得妖主在他面前认了一回输。
越过青山看去,那一座城池之中已经被风雪包裹。
二人远远的看着,或是漠然,或是默然。
面对人间,自然无限惭愧。
或许这便是当时在京都有缘大师说那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