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芺要在崖边平复心绪,青衣女子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抱着琵琶平静的坐在一旁。
红浸珊与青悬薜却是离开了这一处山崖,留下了那柄剑。
二人沿着青山缓缓走着,在夜色尚未完全落下之前找到了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山石,倚着山石坐了下来。
而后浓重如墨的夜色便落了下来,就像每个人幼年时候都会梦见的一场梦魇,世界一片漆黑,万物都将远离而去,彼时一万个人都在呼唤着你的名字。
但你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是谁。
红浸珊拧开方寸的机括,里面藏着的短匕化作短烛照亮这一块青山之巅的山石。
“原来真的一剑之下,落星长空。”红浸珊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想着那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石碑。
“丛冉的夜晚从来便没有过星光,有些世代生存于此的人,难得去一趟别的地方,都要惊讶一番,因为他们从来都未曾见过星光的模样。”青悬薜看着那一块如同遮掩着人世对于未知的恐慌的夜幕,平静的说道。
红浸珊看向山崖那一处,剑渊中却是隐隐有些光芒,倒有些格外的意境。
那是剑光,亦或许便是无数年前被一剑斩入渊中的星光。
红浸珊笑笑,说道:“我在崖上的时候,只听过黄粱常年下雨,未曾见过太阳,偶尔日出,都会狗叫不止。”
青悬薜说道:“或许是言过其实,但是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
红浸珊看着他说道:“有意思。”
“那是发生在姜洛的一件事情,姜洛地处黄粱极南端,从未下过雪,别说是狗,就是人都未曾见过雪是什么模样。然而某一年,姜洛却是忽然大雪数日,人们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都是畏惧的躲在家中,接连数日,姜洛境内狗吠不止,一直到那场雪停歇。”
青悬薜缓缓说道,而后沉默少许,说道:“那是五十年前,剑圣破天而去的那几日。”
红浸珊看向山崖旁,勾芺依旧沉默的坐在那里,剑风不断,剑光如萤。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弹着某首黄粱古调。
看了许久,红浸珊才回头看看青悬薜说道:“我总觉得你话有所指。”
青悬薜平静的说道:“是的。就像人间近二十年来对于妖族的恐慌一般,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人间没有见过,才会心生恐惧。”
红浸珊依旧看着面前这个游行书生,说道:“所以?”
“剑圣离去那天,人间大雪数日,修行是可以改变人间局势的,但是为何你们这些人永远都是守着青山孤崖,不愿出手?”
红浸珊没有说话,转头看着一旁的方寸。
“唯一或许能让我有些好感的,便是你们槐安人间剑宗,他们知道自己来于何处,亦要归于何处。只可惜一宗之力,难抗天下之势。”
青悬薜说着,看着红浸珊,想要从她的那些沉默里看出一些端倪。
红浸珊沉默许久,才说道:“当年槐帝以我磨剑崖小师叔为楔子,尝试打开冥河之门。剑圣师祖与他在磨剑崖上见过几面,却没有阻止,你知道为什么吗?”
青悬薜皱眉说道:“为什么?”
红浸珊缓缓说道:“因为剑圣师祖高于修行界太多,他不愿以自我境界迫使人们去选择他认为对的,所以他坐在崖上看了人间二十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人间。这与我们修行界不愿干涉你们人间的事情是一样的,当某种高于一切的绝对武力参与进来,对错便会被掩埋。”
青悬薜说道:“如果有些事情本身便是错的呢?”
“人世没有对错,只有大流。”红浸珊却是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青悬薜。“我以为你会明白这种道理。”
青悬薜平静的说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正是人世这条大河中的一条鱼,我自然要看着大流的方向,那即是对错。”
“你也知那是人世对错,若是我修行界参与进来,大流又该流往何处?”红浸珊看着他说道。
青悬薜有些语塞,却依旧说道:“总归是要往好的方向去。”
红浸珊瞥了一眼青悬薜,看见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似乎舒畅了许多,缓缓说道:“强撑着说这般话,终究只是蛮缠,当年槐帝留下的事情那些破事,现在都还没完,你真觉得修行界参与进来是件好事?”
青悬薜想着那边涨水的冥河,沉默下来,人间至今对于那件事情依旧一无所知,只猜测或许是今年雨水充沛的缘故。
人间不知道,但是他要知道。
拿了剑圣的剑,读着道圣的书,终究要看得远一些。
“这么说来,与冥河倒灌相比,妖族下山似乎只是小事?”
“当然是大事,妖族下山是你们人间要处理的大事,冥河之水是我们修行界要处理的大事。”
“既然是大事,为何你还有闲心来这里看勾芺?”
红浸珊回头看向西南山脉方向,平静的说道:“我听说红衣去了那边,既然她已经去了,那我自然没有必要再去。”
“听说?”
青悬薜看着红浸珊说道。其实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红浸珊在磨剑崖的辈分,而那一句磨剑崖小师叔亦是落实了这个猜测。尽管一开始的时候,他曾经猜过红浸珊便是磨剑崖那个不知所踪的传人,但是没想到却还是要高上一层。
只是对于红浸珊却也是听说磨剑崖崖主红衣去了冥河那边一事有些不解。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崖上,一直在各地行走,自然不会知晓崖上情况,若不是师伯剑书传来,我又何必来这黄粱一趟?”对于青悬薜,红浸珊倒是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听到红浸珊话中提及了那个人间如今站得最高的那人,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勾芺这件事情又如何说?”
问的自然是修行界不干预人间之事。
红浸珊沉默少许,说道:“倘若出了问题,师伯他自然会出手处理。”
“如何才是出了问题,向勾芺这般突然发疯便连杀两城镇妖司之人,在你们眼里还算不够?”青悬薜皱眉说道。
红浸珊看着他说道:“那是你们人间的事,总不可能我在人间见过一个人,他第二日发疯杀了人,也要算到我头上?”
“这算不算是偷梁换柱的狡辩?”
“只是事实如此而已,我们连自己修行界之人发疯都管不住,又如何来管人间?”
青悬薜看着青山茫茫夜色沉寂,缓缓说道:“所以勾芺从始至终的位置,都只是一个牺牲品。”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是的。”
山风吹来,青悬薜忽然觉得有些寒意,不知是红浸珊话语中传出,还是人间本来的寒意。
裹了裹身上衣裳,青悬薜起身山崖边走去。
“你去做什么?”
青悬薜摇摇头说道:“我还是下去吧,与你在高处坐久了,我都会怀疑自己也是其中一个刽子手。”
红浸珊却是冷笑着说道:“但山崖那边坐着的,才是这片人间最大的那个刽子手。”
青悬薜在茫茫山道上踢到块石头,险些滚落下去,却还是摸索着向下走去,平静的说道:“那我也宁愿待在人间这边。”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跌跌撞撞的走着,缓缓说道:“如果他是一只妖呢?”
青悬薜在夜色里蓦然停了下来,远远的看着山崖边坐着的二人。
一个鬼,一个妖。
所以这便是青衣女子不愿走的缘由?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青悬薜站在山崖寒风中,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却依旧无法掩盖住那种茫然与不可置信。
像是孤灯飘于风雨,不知焰火何时便会熄灭。
红浸珊看着沉默着走回来的青悬薜,缓缓说道:“我以为你既然知道当年李阿三与师伯的赌约,便总该知道一些真相。”
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我只是听说过赌约一事,如何能知道当年他们究竟赌的是什么?”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他们赌的便是人与妖之间那种至今不可知的界限。或者说人性与妖性的割离。”
青悬薜心中依然有些震惊,他从未想过后帝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敢于与妖祖赌上这般东西。
“当年云梦泽旁,李阿三与妖族大战之后,师伯便去见了这个野心极强的帝王,他们在那里定下了一个赌约,师伯以自己的半边妖心,将人间一人变成妖族,若是那人可以重新由转化妖体变回为人,那么便是人性胜了妖性,妖族自此退往幽黄山脉以西,在那片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方自寻栖息之地。而若是那人再没能变回人,便是李阿三输,自此妖族与人间共处于世,千年内不得再起纷争。”
青悬薜这才知道当年那个赌约,究竟是什么内容,站在山石下,沉默了许久,说道:“那个人便是勾芺。”
红浸珊平静的看着崖边的人,没有说话。
“时限是多久?”青悬薜再次问道。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没有约定时间,但是如果李阿三老了,快死了,那么赌约自然作废。”
“你们磨剑崖站在哪边?”
“我们只是看看,虽说师伯是磨剑崖的人,但是这件事终究是他妖族与你人间的事情,我们只是看客而已。”
“妖祖这是否算干预人间?”
“他一直都未曾出手,如何算干预,他只是将对错交给了你们人间的本质来决定。倘若他真的想干预,你以为当年李阿三杀了那么多妖族,他还能好端端的活在人间?”
青悬薜沉默许久,握住了腰间的那卷《人世补录集》,只是却又沉重得无法下笔。
“我以为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向人间对人讳莫若深。”
红浸珊平静的看着远处崖边夜风中坐着的二人,说道:“我们只需要瞒住勾芺,那便是瞒住了人间。”
瞒住勾芺,便是该知道可以知道,不该知道的便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青悬薜叹息了一声,收起了书卷,看着崖边说道:“勾芺究竟是人还是妖?”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他也在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青悬薜沉默下来。
红浸珊倚着山石,看向北方。
那里有座高崖,崖上有个很多年前的师兄。
或者,其实他看得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