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般少有剑客,但是也有例外。
比如丛冉。
因为在丛冉境内有一道横越无数山脉的剑渊。
关于剑渊的来历,纵使是翻遍典籍,亦难有所知,只知剑渊之中存在着无数年前留存下来的一道剑意。
而后世剑客,若是一生行至尽头,亦有不少会选择来到剑渊之上,将自己的剑丢入剑渊之中。
那时的黄粱人间依旧相信轮回,人死之后去往冥河,经过漫长的岁月历程,终将复归人间,彼时剑渊剑意所养之剑便会重新回到主人之手。
然而无数年来,剑渊中从来未曾有过一柄剑回归过人间。
只有五十年前,正是槐安磨剑崖上,剑圣拔剑破天而去之时,人间见到剑渊之中万剑悲鸣。
三人乘着剑舟自白河而来,路过剑渊之时,红浸珊却是蓦然一阵胸闷,转头看向下方剑渊,隐隐可见深处有一座石碑,石碑早已不知多少岁月之前的遗物,碑上石体早已风化剥落无数,然而碑上却依旧深深刻留着两个完好无损的字——长空。
越往剑渊靠近,红浸珊心中那种感觉愈发强烈,渐如一柄绝世之剑逼在心头一般。
红浸珊乃是磨剑崖之人,自然心中傲气十足,越是这般感受,便越要向着剑渊靠近,自身的剑意亦是尽数展现而出。
青悬薜一见红浸珊这般模样,便知不妙,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剑渊的回应来了。
那柄一直逼在红浸珊心头的剑蓦然穿体而过,剑渊之中一股惊世剑意爆发而出,尽数逼向红浸珊而来。
红浸珊闷哼一声,不可置信的看向剑渊方向,吐了一口鲜血,而后方寸所化剑舟自行解体,三人狼狈的从空中坠了下来。
红浸珊与青衣女子自然不会坠伤,只是青悬薜只是一个书生,自然难免摔得一阵眼盲。
三人落在剑渊一旁的青山上,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看向那处无尽深渊,不知发生了什么。红浸珊盘膝而坐,剑意大多冲着她而来,自然受了一些伤。
青悬薜狼狈的从一旁的树下爬了起来,一面不住的咳嗽着,一面去找不知落到了何处的书箱。
红浸珊看着方寸,这柄天下名剑竟是在剑身之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一如当初勾芺尝试拔出青悬薜那柄剑时,斩妖刀上蓦然出现一道裂纹一般。
“这便是黄粱传说中存留无上剑意的剑渊?”红浸珊面色有些苍白,看向还在不远处落叶草丛中清点着自己书箱的青悬薜。
青悬薜抱着书箱蹒跚的走回,看向红浸珊说道:“先前你催动剑意之时我便想提醒你,只是没来得及。”
红浸珊沿着那缺了一边的山崖向下看去,此时剑渊之中却是沉寂下来,只是隐隐可见崖壁之上残留着不少世人丢下去的剑,那块风化的石碑依旧伫立在渊中。
“剑渊的来历早已遗失在历史中,世人只知道其中存在着一道无数年来未曾消散过的剑意。历来剑客来此,都要收剑执礼缓缓而行,像你那样直接与剑渊拼剑意的,倒是近千年来第一人。”
“那块石碑是什么?”
“那是长空剑碑,典籍之中亦无记载,世人只是根据那上面残留的长空二字而取的名字。”
青衣女子却是注意到了青悬薜说的是残留,看向他说道:“残留?”
青悬薜却是自顾取出了《人世补录集》,舔了舔笔,而后写着一些东西,一面说道:“据说在无数年前,黄粱未曾到古楚地时代的时候,有人曾在剑碑上还见过一个星字。”
“星长空?”红浸珊抬头看向天空,此时天色尚早,自然不可见星空,却是冷笑一声,说道,“剑出而星长空?当年剑圣师祖都未曾说过这般话。”
青悬薜却是抬起头,看了眼红浸珊,说道:“剑圣大人曾经走遍人间,自然来过剑渊,据说当年剑圣大人曾经进入过剑渊,而后在山崖站了三日三夜,叹息了一声‘斯人逝矣,未曾得见,人间憾事’。”
红浸珊听到这句话,便沉默下来。
纵使她一身剑意足以傲视如今人间,却不得不承认,剑渊那道剑意,的确高于磨剑崖历代崖主,唯有剑圣师祖,或许可以与之比拟。
红浸珊看见了青悬薜腰间所悬的那柄剑,想了想说道:“不如你试着在这里拔出那柄剑?”
青悬薜却是坚决的摇摇头,说道:“临渊拔剑,除非我是想找死。”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久久的看着那一处剑碑,缓缓说道:“倘若剑渊剑意真的如你说的这般强横,为何黄粱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有天下名剑客出现。”
青悬薜还未说什么,红浸珊倒是开口说道:“这种剑意,人间学不来。”
青悬薜看了一眼红浸珊,沉默少许,看向剑渊缓缓说道:“是的,这种剑意人间如何能够学到。”
人间这么多年来只出了一个剑圣青衣,这种剑意早已不属于人间范畴之内。
三人在剑渊这一处山崖上沉默的看了少许,便离开了这一处。
一如二人所说,这种剑意人间学不来,红浸珊自然没有想要留下来参悟剑意的想法。
当年磨剑崖上,剑圣有十一个弟子,然而除了大师兄一剑是由剑圣年轻时所教授,其余弟子都是跟着大师兄学剑,而后四师兄之后的弟子,又随四师兄学剑,四师兄叛崖而出,便改由当时人间第一剑客七师兄教授。
高山仰止的意思,便是高山只能止于仰。
剑圣的剑意亦是随着破天而去,于人间全无踪影。
好在此地距离丛冉城都已经极为接近,几人便一路行走,越过青山而去。
入城时,便见城中民众面色有些异常,不时便听见有人小声议论着一些事情。
譬如镇妖司的变故。
譬如某个提刀而来的少年,一人一刀杀入了镇妖司,至今无人敢去那种地方看一眼。
红浸珊知道勾芺发了疯,疯子做什么自然都可能,对于此事亦不觉得奇怪。
只是青衣女子却是隐隐有些担心,勾芺动用这般远距离的越行术来到这边,只怕已是强弩之末。
青悬薜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们去看看吧。”
二人点点头,三人沿着城中街道向着众人所指镇妖司方向而去。
三人一路行至镇妖司,深巷之中大门紧闭,只是却有一种浓厚的血腥之味从司中逸出。
青衣女子上前一步,推开院门,三人走了进去,只是却发现司中一片死寂,司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却不见勾芺身影。
青衣女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看向红浸珊与青悬薜。
红浸珊抱着剑在司中寻了一遍,未曾找到活人。
青悬薜看着司中尸体,仔细辨认了一番,说道:“他们应该不在城内了,我未曾见到丛冉镇妖司叔司的尸体。”
红浸珊看向青悬薜,说道:“你认得他?”
青悬薜缓缓说道:“我这些年走遍黄粱人间,自然或多或少认识一些。”
红浸珊剑意弥散而出,试图寻找下勾芺的身影,先前在白河,便是如此知道勾芺的去向,只是丛冉距离剑渊太近,剑意无不受到那一处剑渊中剑意的压制,才始出城,便被那道剑意斩断。
青悬薜看了一眼面色愈发苍白的红浸珊,自然知道她刚刚尝试了什么,说道:“不用试了,直接去城外沿着剑渊寻过去便知道。”
“你这么肯定?”红浸珊看着他说道。
“这里的叔司祖上历代都生存于剑渊之侧,据说与剑渊中剑意的主人有些关系,是以那人亦是一个剑客,若是勾芺跨越而来没能一刀杀死他,那么他必定会逃往剑渊那边。”
“剑渊对于剑意的压制这般强烈,为何他还会逃往那里?”
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他们这一脉是人间唯一不会受到剑意压制的人。”
青衣女子沉默少许,抱着断弦琵琶,转身便往外走去。
红浸珊与青悬薜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再度出城来,便是青山一线而去的剑渊。
剑渊几乎横越丛冉境内,若是在高处看去,便是有若一道狭长剑痕一般。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沉默的走在剑渊山崖之上,红浸珊亦是借着被压制得极为严重剑意,搜寻着两旁青山。青衣女子看见红浸珊向来风轻云淡的神情亦是有些惨淡,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
“多谢。”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却是向着红浸珊道了一声谢。
红浸珊只是平静的说道:“你是旁人,有什么好谢的,更何况,若是勾芺真被那人借着剑渊杀死在这里,我回崖上都不知如何说。世人亦不知会如何看我——你,磨剑崖之人,却在黄粱守不住一个要看的人?”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
三人走了一阵,却是在前方数里之外的剑渊旁传来一些动静,而后沉寂下来,再不闻声响。
三人心中都是有些担忧,于是匆匆赶去。
赶到那里,便见勾芺执刀立于崖边,身周落满了断剑,横七竖八的插在山崖上。勾芺背对着三人,看着那片渐渐陷入一片昏黄之中的天空沉默不语。
身旁躺着一个年轻的镇妖司之人,正是丛冉镇妖司叔司,这人面门直接被一刀砍得模糊不清,手中死死握住一柄折断的剑,只剩下一双淌着血的眼睛,还残留着几分不可置信。
青悬薜停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处惨烈的战场,便足以想象得到先前发生过什么,心中惊诧许久,才缓缓说道:“勾芺究竟有多强?”
红浸珊抱剑站在崖边,看着勾芺的背影,说道:“往前三十年,二十岁的红衣打不过他。”
红衣乃是磨剑崖当代崖主,除却磨剑崖八师兄外人间最强之人,然而红浸珊却说同样二十岁,红衣打不过勾芺。
青悬薜虽不知红衣当年有多强,但是当年司主却是评价过丛冉叔司,说这个人若是出了丛冉,在天下九大叔司中,只能位于末流,但是若是在剑渊之侧,八大叔司联手都未必能占到上风。
勾芺身侧那些断剑自然从剑渊而来,却尽数折断在崖边,连着丛冉叔司手中的剑都折断在那里,青悬薜这才意识到,原来世人对于勾芺的认知,从来都只是往低了看了。这也便是青悬薜最初见到这一幕,惊诧的缘由。
“勾芺。”青衣女子向前走了两步,轻声说道。
勾芺握着刀站在崖边,沉默不语。
红浸珊看着青衣女子低眉顺眼的模样,只觉得有些气急,抱剑向前走去,看着勾芺冷冷的说道:“够了吗?”
勾芺没有回答,却是蓦然执刀转身一刀便向红浸珊劈来。
红浸珊却是没有想到勾芺连杀两大镇妖司叔司,却依旧抱持着这么强烈的杀意,匆忙向一旁避让开来。
磨剑崖向来孤绝傲然,勾芺既然出了刀,红浸珊便没有不出剑的由头,换句话来说,她受不了这种委屈。
只是方寸才是拔出一半,剑渊剑意便汹涌而出,先前那道裂纹愈发的扩散开来,至此红浸珊才明白先前青悬薜所说临渊出剑无异于找死是什么意思。
有些忿忿的将剑推回剑鞘,红浸珊直接握住剑鞘,越过那些残剑冲向勾芺。
先前一刀才始收回,红浸珊的剑鞘已经逼至眼前,勾芺却依旧神色漠然,单手竖于胸前掐诀,整个人化作一阵砂砾,剑鞘穿过砂砾而去。
巫术·流沙。
红浸珊却是反手将手中未出鞘的方寸掷出,勾芺流沙身形还未化形完全,便被剑鞘重重击打在胸口,跌落在崖边。
红浸珊看着崖边倒地不起的勾芺,平静的收回剑鞘,缓缓说道:“本来不想以大欺小,你非要作死。”
勾芺倒在崖边,拄着刀一言不发站了起来,三人这才发现勾芺前胸处插着一截断剑。
好在那一处断剑并非直接刺在心口,而是稍微偏移向胸肺处。勾芺低头看着那截断剑,正是丛冉叔司手中剑断掉的那一截,沉默少许,握住剑体一把拔了出来。
青衣女子看着勾芺将那截断剑拔出,抱着琵琶向前走了两步,看着勾芺说道:“你受伤了。”
勾芺看了她许久,因为断剑伤到了肺腑的原因,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让我静一静。”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站在崖前许久,轻声说道:“好。”
勾芺抱着刀走到崖边,而后坐了下去,身下既是不知几许之深的剑渊。
红浸珊站在一旁,看着他平静的说道:“已经强弩之末,何必硬撑?到时候要是一个头晕掉下去,我可不会下来救你。”
勾芺只是沉默着,确如红浸珊所说,他直接动用鬼术·越行跨越两地,本就已经伤到了巫鬼本源,又在剑渊顶着剑意将丛冉叔司杀死在这里,早已经油尽灯枯。
那日在平妖镇上,他被十三剑宗弟子刺了一剑,伤势却是转瞬便恢复,而现在叔司那一剑已经过去许久,伤口却毫无愈合迹象,尽管与剑渊剑意压制有关,但未尝没有自身原因。
红浸珊抱着剑迎着斜阳一同坐下,缓缓说道:“我很好奇,你身为黄粱镇妖司仲司,为何发起疯来,却偏偏要杀镇妖司之人。”
勾芺转头看着她,看了许久,缓缓说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我对人间如何自相残杀,从无兴趣,只是想看看你是如何疯的。”
“自相残杀,不正是疯子行迹?”
红浸珊看着青山那边惨红一片的斜阳,说道:“或许如此。”
二人坐在崖畔沉默下来,剑渊中剑意被风裹挟着不断吹入青山,隐隐有些肃杀之意。
红浸珊抱着剑,看着剑渊深处,她在崖边待得越久,那道剑意便愈发的凌厉,渐渐的竟有破渊而出的意味。
“这剑渊倒是有意思,看起来并不欢迎人间这些剑修。”
青悬薜走上前来,站在红浸珊身边说道:“因为在那道剑意看来,或许我们不配这里?”
红浸珊看了眼青悬薜,说道:“把剑借我一下。”
青悬薜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红浸珊却是直接从青悬薜腰间取了剑走。
青悬薜看着她,却没有拿回剑的意思,只是说道:“你不要做傻事,你若是在这里将剑拔出来,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红浸珊自然不会傻到拔剑,先前她拔自己的方寸时,便知道后果,只是将剑带鞘插入崖边,渊中剑意被一剑镇住,渐渐平息。
“只是剑风太冷,我不喜欢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青悬薜看着面前这个分明比谁都小,但却一身剑道深不可测的少女,缓缓问道。
“我喜欢青山暖阳烟雨初晴,所以我很少在磨剑崖上待着。”红浸珊平静的说道,又看了眼青悬薜,缓缓说道:“你若是愿意与我回去学剑,这件事我自然也是喜欢。”
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我差点以为你在表露心迹。”
红浸珊冷笑着看着他说道:“你倒真敢想。”
见到红浸珊与青悬薜都是在崖边坐下,青衣女子站在远处,沉默少许,也是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看了勾芺一眼,而后在勾芺身边沉默着坐下。
红浸珊看着天边黄昏,剑风被逼回剑渊,自然便吹来了斜阳晚风,似乎有些惆怅的说道:“其实你不愿上崖学剑也好,修行的确如你所说,是一滩泥潭,纵使是修行至师祖那般境界,终究也难免迷茫。”
青悬薜缓缓说道:“因为你们修行界一直奉行着那一句话——不落于情爱,不止于侠气,不囿于生死,可以称之为圣人。虽然这是当年剑圣称赞观主的话,但是由此可以看出修行界历来的所思所想。只是或许人间本就是这样,要落于情爱,止于侠气,囿于生死。人间能有几个圣人?”
红浸珊沉默下来,看着身边这个书生许久,缓缓说道:“你虽然不肯入修行之道,但是看得倒是透彻。”
青悬薜摇摇头说道:“正是因为我看得透彻,所以我才不肯修行。”
二人在这边说着大道。
青衣女子却是在一边看着勾芺,想着小道。
先前的琵琶弦虽说被勾芺一刀斩断,但是青衣女子却是以冥河之力再度幻化琵琶弦,抱着琵琶坐在崖边,轻轻弹着安神曲。
“抱歉。”勾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缓缓说道。
青衣女子抱倚着琵琶,琵琶上刀痕依旧存留着,轻声说道:“当初出京都之时,你便说过,之所以愿意同行,便是因为我算是人间少有的能够理解你的人。既然理解,那么何必要道歉。”
勾芺抱着刀,长久的沉默下来。
“其实我知道深山夕照深秋雨...”勾芺转头看着青衣女子想要说什么。
青衣女子拨错了一根弦,停下曲子,抚过琵琶上那道刀痕,体内的冥河之力依旧在不住的流逝着,不知何时便会流尽,而后重新回归冥河。
人间自然值得。
只是终究握不住。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说道:“一切止于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