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死就像一副意味冷清的画卷，点了几点青山，画了两笔乌蓬，便潦草的铺开在几人面前。
红浸珊站在小船上，抱着剑似乎有些恼意，看着少年的尸体，想要骂一句蠢货，但是张了张嘴，却只是叹息一声。
叹息落在水中，涟漪都未曾晃开，便不见了踪影。
青衣女子看了一眼勾芺，勾芺只是神色平静的站在那里，于是将手中的油纸伞交给勾芺，抱着琵琶弹了曲招魂曲。
红浸珊走回渡口，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却寒既然已经选择死在了乌蓬船中，那么小镇自然没有必要再回去，三人沿着清溪一路行去。
越过这座青山，隐隐便可见白河城都藏在另一片青山群中。
红浸珊站在山顶远远的看着那处，回头看着勾芺问道：“一路走来，所见尽是青山，你们黄粱除了山，便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还有河泽溪谷，只是我们走在山中而已。”
三人走入城去，往日或许还会有镇妖司的人在城门处戒备一些小妖混入城中，然而现而今镇妖司中之人大多已经前往秋水一带，交由南楚三城叔司统一管制，城中自然没有这么多人手可用。
红浸珊一入城，方寸便隐隐有些异动，不住的低鸣着。
勾芺看向那柄天下名剑，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红浸珊皱了皱眉头，却是说道：“没什么。”
只是下一刻，方寸便脱手而出，向着城中某处飞去。
红浸珊沉默少许，跟着往那边走去。
勾芺与青衣女子站在城门处，却是没有跟过去。
青衣女子看向勾芺，说道：“我们去哪？”
勾芺抱着斩妖刀，身周巫鬼之力散去，化作无数黑芒窜向城中各处，而后确定了白河镇妖司位置所在，说道：“去镇妖司。”
这里的镇妖司自然是分司，亦无司主与仲司，只有叔司存在。
青衣女子犹豫少许化作青烟没入了琵琶中，勾芺将琵琶与油纸伞一同收起，背在身后，穿过街道向着镇妖司所在走去。
与京都镇妖司一般，各地分司亦不设于明面之上，大多藏在某些无人的巷子中，这样的一个司衙，若是终日让世人看见，难免会有一些恐慌。
站在昏暗的巷中，勾芺看着那扇沾染不少妖血的大门，沉默了少许，而后推门径直走入其中。
司中有些寂寥，然而并不如京都镇妖司那般平静，四处都有些血气隐隐散发而出。
京都镇妖司毕竟是天下总司，又位于京都之中，自然难见妖族出没，是以在当年的一些诛妖之事后，便极少见血。
然而各地分司却不似京都镇妖司那般闲适，妖族虽说大多在秋水那边，然而总还是有不少的大妖小妖流落人间，难免便要有一些厮杀。
有人听见开门声，有些奇怪的从司中后衙走出，看见勾芺却是愣了一愣，而后看着勾芺身上那身衣裳，行了一礼说道：“不知是哪城叔司大人来此？”
勾芺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已经许久未曾用过的身份令牌，平静的说道：“京都镇妖司勾芺。”
那人看见令牌之上的仲司二字，再听见勾芺的名字，神情变了变，虽然未曾见过勾芺，但是镇妖司中谁不知道这个当年一人杀过秋水去的疯子。
既然是疯子，且是上司，那么自然该得到应有的畏惧。
那人没有迟疑，再行一礼说道：“叔司大人正在后衙，仲司大人还请稍等。”
......
千年前牧云河是直接穿城而过，才流向谣风姜洛，只是后来因为牧云河改道，城中河道才干涸下来，后人依着河道，在城中掘了个湖，叫牧云湖，因为较为寂静，沿湖倒是有不少书馆学堂。
青悬薜坐在某个靠湖的书馆角落里，手中笔悬停在书卷上方，有些沉默的看着那柄过湖穿窗而入插在桌上的剑。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看着那柄剑问道：“你又是谁的剑？”
“自然是我的剑。”
方寸虽是天下名剑，但终究未曾像八师兄那般化作人形，自然不会说话。
青悬薜看向书馆入门处，红浸珊掀开帘子平静的走进来，看着青悬薜身前那些笔墨砚台，缓缓说道：“放着剑道不修，要来当人间书生，你不如把那柄剑给我。”
青悬薜收了笔墨，合上那卷《人世补录集》，而后看着面前这个红衣少女平静的说道：“你若是能拔出来，我自然便会给你。”
红浸珊沉默少许，从桌上拔出方寸来，看着青悬薜说道：“如果不是想讲点道理，我早一剑杀了你取了剑回崖去了。”
人间都知道磨剑崖不讲道理天下第一，但是他们终究也有讲道理的时候，比如当年遇见函谷观的人，又比如这个拿着磨剑崖磨了三百年的剑的书生。
青悬薜只是看着窗外不语。
“或者红衣把崖主位置让给你？”
青悬薜看着她说道：“那里太高太冷太孤，我做不来那样的人。”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身旁的那个书箱，想了想说道：“或者我们开磨剑崖先河，让你做磨剑崖人间崖主？”
青悬薜却是笑了笑，说道：“如果这样便可以，当年我便留在南衣城人间剑宗，不比你这所谓的人间崖主舒畅得多？”
“你这样的天赋，不修剑道，真的是暴殄天物。”红浸珊叹了口气，看着青悬薜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青悬薜看着桌上那本书卷，说道：“当年道圣天赋亦是冠绝人间，为何不见剑圣要他去修剑道。”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许久，说道：“你若是想要入道门，也不是不可以，道门亦有道剑。”
青悬薜重新翻开书卷，拿起笔沾了些墨水，说道：“我只是一个书生，何必逼我入这些道门剑宗？”
红浸珊看着面前这个冥顽不化的书生，气得一剑劈向他那本书，只是书卷之上自行浮现道文，将那一剑挡了下来，红浸珊错愕的收剑，这才发现青悬薜写的那本书有些不寻常。
“这是什么书？”
青悬薜一面写着，一面平静的说道：“人世补录集。”
“原来是道圣的书。”红浸珊这才明白为何那本书可以挡下自己的剑，只是下一刻却有些恼意，看着青悬薜说道：“所以你宁愿做道圣的传人，也不愿做剑圣的弟子？”
青悬薜缓缓说道：“只是不愿看着这样一本书没能写完，有所遗憾而已。”
“人间写来写去，不过便是那些事。”红浸珊想起先前想要收为徒弟的那个叫却寒的少年，却是有些烦闷，说道，“终究只是一些无趣且荒谬的生死而已。”
“人间生死，虽说微末，但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青悬薜说着，似乎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沉默下来。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挑眉说道：“说说你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生死。”
青悬薜沉默少许，说道：“你真要听？”
红浸珊在桌旁坐下，说道：“我时间很多，并不介意浪费一点在你这里。”
青悬薜停下了笔，转头看向窗外牧云湖，缓缓说道：“那是前不久我在城外某个青山小镇遇见的事情。”
红浸珊咦了一声，青悬薜看向她说道：“怎么？”
红浸珊想起了那个小镇，说道：“我也在城外青山小镇看见了一场生死，那是一个自尽的少年。”
青悬薜看回牧云湖，说道：“我见到的是一个自尽的大妖。”
青悬薜出了京都之后，便在人间且走且停，四处游行。
而后便在那处小镇外青山上遇见了一个大妖。
彼时他化作人形，拦住了路过的青悬薜，看着他说道：“我很饿。”
青悬薜背着书箱，拿着剑当做木棍拄着，看着他说道：“大妖也会饿？”
大妖叹息了一声说道：“大妖尚且会死，为何不会饿。”
青悬薜翻了翻书箱，没有找到什么吃的，先前在路边村落要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所以才会急着赶去城中。
“我也没有吃的了。”青悬薜很是诚恳的看着大妖说道。
大妖也很诚恳，相较于青悬薜他更加的诚恳，说道：“没关系，你让我吃了你，我就不会饿，你也不会饿了。”
青悬薜沉默少许，看着渐渐向自己走来的大妖，说道：“但是你很饿，并不是我的错，而且你为什么非要吃人？”
大妖说道：“因为让我挨饿的正是你们这些人，人间不能容下我们这样的存在，我们便只能苟且偷生，小心翼翼的活在青山林间。山下的镇子里，那个屠夫天天都有肉吃，我却只能在山上吃草，难得遇见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吃？”
青悬薜想了想说道：“说教是一种很没意思的东西，不如你我换下位置，你再决定要不要吃我。”
大妖想了想，说道：“好。”
大妖从青山小道里走出，青悬薜背着书箱拦住了他，说道：“我很饿，我要吃了你。”
大妖看着他，沉默少许，说道：“不行，你并不能让我感到即将被吃的恐惧。”
青悬薜想了想，握住了身边的剑，拔出半寸，说道：“我很饿，我要吃了你。”
剑出半寸，剑意纵横，大妖瑟缩的向后退去，说道：“像你这样的人也会饿吗？”
青悬薜说道：“修行者尚且会死，为何不会饿？”
大妖沉默很久，说道：“我这一生都未曾吃过什么好东西，凭什么你就要把我当做美味吃掉。”
青悬薜收剑，重新把剑当做木棍拄着，看着大妖说道：“现在还想要吃我吗？”
大妖在一旁的山石上像条狗一样蹲下，缓缓说道：“不吃了。但这并非对于人世的感同身受，你可能只看到我要吃人，却没看见人间想要将整个妖族都杀死。他们也会吃了我们，我们吃人，只是干巴巴的生吃，他们不但烤着吃，还要放孜然。”
大妖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青悬薜看着面前这只委屈的大妖，怎么看都不像是说书人说的那般穷凶极恶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如果依旧不甘心，为什么不吃了？”
大妖看着青悬薜手中那柄剑，依旧蹲在山石上，说道：“你不让我吃，我又打不过你，那能怎么办。”
“你可以吃青山中的野兽啊，你也可以放孜然。”青悬薜看着他说道。
大妖沉默许久，说道：“吃人是罪，吃野兽就不是了吗？”
青悬薜说道：“吃人对于人而言是罪恶，人间自然不会容许。”
大妖看着青悬薜说道：“那我们当年可曾真的吃过人？凭什么人间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一样爱吃火锅，为什么我们就是罪恶？”
青悬薜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和我说，没有用的，除非天下人都认可你们。”
大妖只是呜呜的哭着。
青悬薜说道：“那边有只兔子，要不要我抓来帮你烤一下？”
大妖抬起头看着那边，却是说道：“我不吃他们，我们是同族，就像你们会觉得吃人是罪恶一样，我们觉得这样也是。”
青悬薜说道：“你是猪，他是兔子，如何算同族，而且天下万物都可化为妖，那你们岂不是呼吸都算是负罪？”
“那这样说的话，黄粱人岂不是可以称为槐安人的盘中餐？”大妖看着他说道。
“同族的概念并非如此......”
“当然，毕竟范畴由人间制定，自然人间说了算。”大妖蹲在山石上久久的沉默着，说道，“你走吧，我不吃你了。”
青悬薜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走了没多久，青山间却是隐隐传来一声悲鸣。
青悬薜走回先前那处，便看见大妖坐在山石上，手中捧着自己的心脏，已经没有了气息。
......
青悬薜说完，有些沉默，手中笔久久的悬停在书页上方，墨汁已经滴落大片。
“所以那头大妖为何自杀？”红浸珊看着他问道。
青悬薜沉默许久，搁下笔看向窗外，说道：“或许是看不透人间吧。”
红浸珊说道：“谁能看透人间，照这样说岂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死？”
“他不同，他是妖，生而为人间所排斥，郁郁一生，难免会有向死之志。”青悬薜解释道。
红浸珊看着书卷上那些字迹，缓缓说道：“这是你们人间的事。”
青悬薜说道：“是的。”
对于妖族的排斥，向来都只是人间的事，修行界自始至终都未干预进来。
青悬薜看着红浸珊说道：“那你，你遇见了什么生死。”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缓缓说道：“一场荒谬的生死。”
相比于青悬薜的故事，红浸珊遇见的那场生死更为简短。
无非便是屠夫骗了少年，少年失手杀了屠夫，而后在渡口自尽。
故事说完，青悬薜叹了口气，说道：“人间最荒谬却也最无可反驳的，便是当年道圣那一句有生便要有死。”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说道：“如何说？”
“荒谬是给世人看的，无论怎样的生死，剥离于自身经历之外，总会有些荒诞不经，然而那却是生死本身之人一生经历趋势的必然结果。”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说道：“原来你还讲阿弥寺的因果。”
青悬薜却是并不赞同的说道：“阿弥寺讲了因果，因果便是佛门才能讲？”
“我不是和你讲理的。”红浸珊说道。
青悬薜笑笑，说道：“但是你只能想办法说服我，或者，杀了我，剑自然就是你们的。”
红浸珊沉默下来。
“我只知道你们不忍看着我或是你所说的那个少年浪费剑道天赋。”青悬薜倒是认真的说道：“但是我们乐意活在人间看着人间，又何必强求？”
红浸珊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更何况，你们修行了这么多年，都未曾明白要往何处去，为何还要硬拖着人往泥潭里面走？”
青悬薜想着当初在槐安见过的那些疯子，叹息着说道。
“但是总会找到的。”红浸珊说道。
“但那并非我所愿。”
青悬薜缓缓说道。
书馆中沉默下来，风吹书页不住翻动，直至合上。
“你为什么会在黄粱？”青悬薜看着红浸珊说道。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来看个疯子。”
青悬薜皱了皱眉头，说道：“勾芺？”
红浸珊说道：“不然是你？”
青悬薜重新翻开书，却没有下笔，想了很久才说道：“我以为疯子没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疯子才能让人看一看。”
“不是说磨剑崖不参与人间之事？”青悬薜有些不解的说道。
红浸珊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勾芺的事，自然不是人间之事。”
青悬薜想了很久，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惊诧的看着红浸珊说道：“听说当年崖上八师兄曾与后帝有一赌约。”
红浸珊没有回答，只是久久的看着青悬薜，说道：“你又不是磨剑崖的人，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青悬薜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原来还是奔着我来的。”
红浸珊说道：“这个虽然可以有，但是真不是，我是受人所托，才会前来看看这个疯子。”
青悬薜说道：“那你看出了什么？”
红浸珊沉默许久，说道：“只是个疯子。”
“人间疯子有很多。”
“勾芺不同，他踩在两条河里。”
“如何才是踩在两条河里？”
红浸珊看着青悬薜，有些恼意的说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疯子。”
青悬薜却是若有所思般，看着眼前书卷沉默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