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西沉,而后夜色覆过青山小镇。
今日没有等到少年来,几人便在镇上客栈中住了下来。
对于红浸珊而言,行走天下自然免不了露宿青山荒野,但是既然在人间,有小镇,有客栈,又何必去图一个潇洒名声饱受一夜寒露。
第二日天色方才露出一些微白,青山云雾外依旧一片霞红,小镇上便传来了一些喧哗声。
勾芺背着琵琶走出房门,便看见红浸珊站在客栈二楼开窗的长廊上,一言不发的看着小镇。
听见身后脚步声,红浸珊回头看了一眼勾芺,却是有些调侃意味的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合适吗?”
勾芺没有说话,青衣女子现出身来,抱着琵琶撑着伞站在一旁,平静的说道:“两世之人,何必区分得这么清楚?”
红浸珊挑眉看着青衣女子,笑道:“那倒是我思想狭隘了。”
青衣女子只是平静的看着她,说道:“自然如此。”
红浸珊笑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青衣女子先前或许对于她或许还有畏惧,但是相处两日,却也发现红浸珊并非什么恶人。
倘若是勾芺这种性子,或许倒值得担忧一番。
三人不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梯向着客栈外走去。
清晨小镇依旧有些冷清,但是不时便有人低声说笑着往着镇上某处走去。
昨日在古渡口所见到的那个少年却是已经到了小镇之上,听过往的那些人所说,应该便在屠夫家门口。
三人一路随着行人一路闲走过去,便看见了那一处围了不少人的铺子。
少年抱着剑,背着那块本来被红浸珊踢入河中的磨石,面无表情的站在屠夫家门口。
红浸珊亦不说话,只是抱剑站在众人之中,平静的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勾芺站在一旁,平静的说着:“若是屠夫被逼急了,杀了你这还未入门的弟子怎么办?”
红浸珊只是说道:“如果要杀,这么多年屠夫早把他杀了。”
一旁有人附和道:“是啊,屠夫虽说爱说大话了一点,但人还是挺好的,杀人这种事情,我们却是做不出来。”
勾芺平静的说道:“那就这样纠缠一世?”
红浸珊看着少年,说道:“既然我来了,那自然不会纠缠下去,总要把他带回崖上。”
“磨剑崖真这么爱才?”
“磨剑崖不爱才,如何能够天下第一高。”
两人还在说着,屠夫却是打开门提着一腿肉走了出来,看见众人围在铺外,再看见少年,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沉默少许,屠夫看着少年说道:“你先等等,我把这腿肉切了,我们去溪那边,那边开阔一点。”
少年点点头,抱着那柄不知从哪捡来的坑坑洼洼的剑,沉默的站在一旁。
屠夫冲着众人笑了笑,将肉放到案板上,支起铺子,说道:“我昨日可没与你们说笑,这真是大妖肉,不过是我捡回来的。”
众人一阵笑骂,也有人想着买一斤回去试试,屠夫却说不急,先切好再说。
众人围在铺子旁,看着屠夫收敛了笑意,沿着纹理一刀刀将那些肉切好。
青衣女子却是发现一旁的勾芺有些异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勾芺有些沉默,而后缓缓说道:“那真是大妖肉。”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也的确是捡来的,这头猪妖想来死于太蠢。”
青衣女子看着红浸珊,说道:“你如何知道?”
“肉里面妖力过于浓郁,必然是自尽,也只有太蠢了才会想不开自尽而死。”
三人虽是说着,然而一旁的人们却是全无异色,如同没有听见一般。
屠夫切了没多久,将肉切好在案板上,而后叫来隔壁的大婶帮他看一下铺子,便拿起那把剔骨刀,看着少年说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小镇外溪桥那一处走去。
到了溪桥边那处空地,少年解下身后背负的磨石,拔剑指着屠夫,咬牙切齿的说道:“狗贼,当年你杀我父母,今日我便是要来取你狗命。”
一众镇民都是围在溪桥这边,端来小板凳坐着,就像看着唱戏一般。
“当年那件事,我已经和你说过,你父母渡船而走,与我毫无干系。”
三人听着这个声音,却是从一旁围看的人群发出,转头看去,那人笑着解释道:“这几年来,他们二人便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屠夫握着剔骨刀,站在少年对面,开口说道:“当年那件事......”
说了一半,却是蓦然回头看向渡口方向,河上云雾袅袅,青山不知几时才可见尽头,清晨的霞云还留在山头。
众人看着都是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看了许久,屠夫回过头来,看着少年有些歉意的笑了笑,说道:“你爹娘的确是我所杀。”
围观的镇民一片哗然,不知为何屠夫会忽然说了一段这样的话。
当年的事情,他们其实都是有些了解,那少年爹娘的确是抛下了他,而后从渡口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少年沉默少许,举剑向前,说道:“我今天要杀了你!”
一剑穿破晨雾,而后刺进了屠夫胸口,透过后背而出。
少年愣在了那里。
过往他一直便是这么刺的,屠夫没有理由躲不过,所以也未曾想过收手。
他抬起头,才发现屠夫便一直站在原地没有挪过步子。
屠夫低头看着少年,眼神中满是歉意的说道:“我没想到当年随口的一句,会让你这般深陷在其中。”
少年沉默着,手有些颤抖,站在屠夫身前,有些失措。
“是我的错。”屠夫说道,伸手拔出了正刺入心口的剑,有些胸闷,眼前渐渐泛着血色,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想起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你当真了这么多年,我也便陪你当真一回。”
少年看着屠夫一点一点说完这些话,然后倒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再然后,便死去。
红浸珊昨日在渡口,便说过少年天赋极高。
是以那一剑,却是将屠夫的心脏彻底绞碎。
少年蓦然弃剑跪了下来,抱着头嚎啕大哭。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少年杀了屠夫这么多年,今日却是真的将他杀死在了这座桥边。人们匆匆越过溪桥去,有人尝试止血,有人跑去找大夫。
人间一片纷乱,少年只是抱头痛哭。
屠夫却是死了。
红浸珊沉默的站在溪桥上,勾芺平静的看着那边,青衣女子抱着琵琶,有些看不明白。
“我还是觉得荒谬。”
红浸珊抱着剑,只觉得有些莫名的胸闷。
修行到了她这种地步,难得会有这种因为人间之事而惊扰心神的情况。
勾芺抱着刀,一言不发,平静的看着跪在溪边哭着的少年。
这一处乱了很久,人们匆匆将屠夫的尸体抬回镇中,少年却是无人再管,有人已经央人去报官。
红浸珊走过去,停在少年身前,看着他许久,才缓缓说道:“所以其实你一直都清楚那些事情的缘由,只是为何还要这样执着的磨剑杀人?”
少年近乎绝望的哭着,看着那柄沾染了屠夫的血的剑。
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平息下来,擦了擦泪水,沉默的到溪桥边,看着渡口,那艘有些年头的乌篷船便停在那边。
过往近十年,他便一直这样,年复一年的坐着小船渡河而来,然后找屠夫报着乌有的仇恨。
人间自有仇怨,只是他与屠夫之间却是没有。
他抱持着的这种所谓的弑亲之仇,无非就是想在人间寻找一点生存的意义。
只是他从未想过,真的有一日,他会将屠夫杀死在这里。
少年坐在溪桥边,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古渡口,看着一叶小舟漂入河中,再不见踪影。
人间似乎暗了下来,就像黄昏留有余味,夜色却是先一步降临人间。
然后屠夫便出现在渡口。
屠夫说,你爹娘被我杀了。
少年嚎啕大哭,就像他看着屠夫死在面前的那种哭声一般。
他捡了把剑,开始在古渡口磨剑。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少年这般想着,磨了十年剑,抱着仅存的一些意义,在古渡口生活了十年。
他知道他们不会回来的,一如屠夫是真的死了一般。
所以,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人间,只觉得有些无趣。
“你叫什么名字。”红浸珊站在少年身边问道。
“却寒。”
少年闷闷的答道。
“跟我回槐安学剑吧。”
少年转头看着红浸珊,似乎想要像昨日那样说——我要报仇。
只是话还未出口,少年便闭上了嘴,看着古渡口,看着那一艘乌蓬小船,许久,轻声说道:“我要回家。”
少年说着,自顾站了起来,背对着小镇向着青山脚下渡口走去。
红浸珊沉默的站在原地。
青衣女子看着少年背影渐渐没入青山,然后在渡口停了很久,走上了那条小船。
只是过了许久,都未曾看见小船有什么动静,只是平静的,无人干扰的停在渡口芦苇中。
青山之中忽而有青鸟飞出,越过乌蓬小船,去往了云雾渐渐散开的山对面。
三人看了许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向着渡口那边走去。
乌蓬小船平静的停在渡口边,芦苇荡在微风里,像是无人来过。
红浸珊沉默许久,走上小船,穿过乌蓬船舱。
少年的尸体横躺在船尾,破旧的乌蓬似乎悬满了青苔,那只长长的竹篙从脖子穿了过去。
一切都显得寂静无声。
像是故事诉尽,青山沉寂。
野渡无人。
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