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沿着长河向下漂过数里，停在了下一个所见的渡口，红浸珊背着剑，提着最后一坛酒上了岸。

渡口不远有处山间来的溪流，跨越溪流石桥，便是一处延展向这一处青山尽头的镇子。

相较于前面所见藏于山中的小镇，这一处因为地势较为开阔，是以镇子也更为繁华一些，或者说，因为这里离白河城都已经相去不远的缘故。

红浸珊本来想与勾芺二人说如果觉得此事无趣，可以待在舟上等待，只是一回头便看见勾芺与青衣女子一同下了小舟，站在岸边。

看见红浸珊的目光，勾芺平静的解释道：“再顺着这条河往下，便是谣风境内了。”

红浸珊点点头说道：“那自然最好。”

随着三人的上岸，小舟继续向下漂去，不知将去往何方。

青衣女子撑伞抱着琵琶走在勾芺身旁，却是看着走在前方的红衣少女看了许久。

“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受制于人的模样。”青衣女子转头看了一眼勾芺，缓缓说道。

勾芺却是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的说道：“不知道她什么来历，至少不会是磨剑崖的普通弟子。”

说着，勾芺却是又想起了最开始那晚漂浮于冥冥长河之中，随着红浸珊的琵琶曲而落下的那场风雨。

先前的那次比试，他看起来犹有余力的样子，实则从一开始便被红浸珊剑意所压制。

这种感觉，远甚于那日京都中那个一手道术封锁京都的老道人。

青衣女子走在伞下，有些沉默，看着前方那个看起来年纪比谁都小的少女，低声说道：“磨剑崖的人原来真的这么强？”

“磨剑崖天下第一剑宗，人间四大修行之地之一，自然要站在人间极高处。”勾芺淡淡的说道。

话语止于此。

红浸珊走在小道上，喝着酒随意的说道：“其实以勾芺你的实力，放在槐安亦是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只不过可惜的是，你遇见的是我。”

勾芺看着她说道：“比如人间剑宗丛刃那种？”

“你比他强，而且他人间剑宗虽然也号称天下三大剑宗，但说到底，不过是拾着磨剑崖的糟粕而已。”红浸珊平静的说道，语气倒是冷了几分。

勾芺自然知道为什么。

人间剑宗当年便是磨剑崖四师兄质疑剑圣的道路，叛崖而出所立剑宗，红浸珊既然是磨剑崖之人，终究会有些看不顺眼。

“剑圣当年都未曾评价过此事，甚至隐隐对于斜桥有着赞许之意，你这样贬低他们，倒是让我低看一眼。”勾芺看着她说道。

“剑圣师祖与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从来便不站在同一高处，我们自然无法像他那样看待世人。”红浸珊看了眼天空，平静的说道。

勾芺却是沉默下来，没有再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先前他故意提到剑圣，便是想看看红浸珊对于剑圣的称呼。

红浸珊既然称之为师祖，那便不是当年剑圣的那一代弟子。

只可惜自从当年剑圣破天，而后在鬼脸花之乱中，磨剑崖一度转由当年三师兄青莲接手，以青莲当年洒然随意的风格，倒是让磨剑崖重新回归到世外之地中来，是以世人对于青莲之后的那一代，崖中又多了哪些弟子，全然不知。

只知有红衣。

三人走入镇中，青山下小镇自然宁静，长街偶有行人，沐浴着青山滤过的日色，徐徐走着。

红浸珊看了看手中提着的不剩多少的酒坛，远远的便迎着风中酒旗招摇的方向走去。

走入酒家中，酒家生意并不算多好，寥寥几人坐在角落里，闲谈着粮食蔬菜或许还有春暖花开的时节。

红浸珊要了酒，然后叫了两个小菜，在酒家中坐下，一切娴熟的如同常客一般。

酒家掌柜都是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不过银子给的足够，他也便没有说什么，吩咐小二上酒上菜。

三人在桌旁坐定，青衣女子收了伞，抱着琵琶看着二人沉默不语。或许是才始见到，红浸珊便说像她这样的在槐安是要被打死的，是以一直都对这个来意不明的红衣少女抱持着一些警惕。

勾芺倒是平常，反正打也打不过，红浸珊也没有干预他们要做什么的意思，那且这样走下去。

人向来善于接受。

尤其在不可抗拒的力量面前。

宁死不屈自然有。

但那要有可以光宗耀祖的青史记载，人们便往往愿意这样去做。

红浸珊喝着酒，吃着下酒小菜，倒是颇为满足。

勾芺只是喝了几口酒，而后便抱着刀开始调息。

昨日连续使用两次长距离鬼术·越行，自然有所损害。而且先前那次与红浸珊比试，看起来结束的极快，但是在那一瞬间，他一身巫鬼之力却是被剑意近乎打散，在小舟之上一路而来，大多书时间还是在休养恢复。

没过多久，酒家中却是又进来了一人，看样子应该是镇上的屠夫。

屠夫一面叉着腰和掌柜的吹着牛皮，比如昨日上山，遇见头大妖，顺手宰了，明日就给大家卖点大妖肉尝尝。一面拿出些铜板来买了两碗酒，就着柜台喝完，然后离开了这里。

勾芺听见屠夫的杀妖事迹，睁开眼平静的看向柜台那处，屠夫才堪堪离开，只剩下掌柜和小二坐在台中有些无奈。

直到勾芺的视线落向那里，掌柜才注意到勾芺身上那一身镇妖司黑衣，先前一直看着红衣少女，到没有注意到勾芺与青衣女子的存在。

想着镇妖司素来杀伐果断的行事风格，再看到勾芺那不知何意的目光，掌柜心中有些不安，让小二拿了两坛酒，又拿出先前红浸珊给的银子，来到三人桌前，小声的赔着礼，说着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话。

然后又说了那个屠夫的事，说他向来喜好说大话，但是人还是不错的，绝无对镇妖司的冒犯之意，还望勾芺不要落到心里去。

勾芺没有说什么，红浸珊却是喝了一口酒，忽然说道：“我记得你们民间有许多传记小说，里面经常有这种情节，如果有某人极力夸赞谁谁谁是个好人，那么那个人一般活不过下一章。”

掌柜的尴尬的笑笑，放下银子赔着不是溜回了柜台中。

红浸珊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勾芺却是想起了京都那个说书人。

似乎情节总是相差不多，至今勾芺都不清楚，那个说书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杀的。

喝完了酒，红浸珊站了起来，将那些银子丢回柜台中，而后离开这里。

走出酒家，小镇已经镀上了一层黄昏的色彩，不少人家院中都升起了炊烟，一群白鸟飞过了青檐，落向青山之中。

勾芺看向站在溪桥边看着落日的红浸珊，说道：“你在这里等？”

红浸珊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在看这片极美的人间。”

青山落日，飞鸟清溪，青檐炊烟袅袅，的确是极美的人间。

只是勾芺并不是热衷于此的人，青衣女子倒是有些震撼于这种藏在山脚下细微的美感，抱着琵琶难得与红浸珊站到一块。

“关于人间与人，五十年前有人曾经说过，倘若人间只见人间光景，而不见这碌碌众生，那便是极美的。”红浸珊看着溪畔落日青山，平静的说道。

青衣女子有些好奇的看下红浸珊，犹豫少许，问道：“为何会如此说？”

红浸珊侧头看了一眼青衣女子，缓缓说道：“因为那个人叫姬无胥，以及世人口中的槐帝。”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关于槐帝，世人自然是唾骂多于他一生所做之事的思考与深究。

红浸珊提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说道：“但是我极为赞同这句话。”

“为何？”

却是勾芺抱刀一旁，问了出来。

“并不是所谓的总要世人死尽，人间才会好看的理解。而是人与人间，本就是割离的存在。草木无情，摇头尽是风意，青山亦从不为谁而生。”红浸珊平静的说道，酒坛悬于指间，迎风晃荡着。

勾芺看着她说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红浸珊回头看着勾芺许久，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只是对于一旁偶尔路过的行人，看着三人却是像是看着傻子一般。

世代生于青山之下，依山吃水的他们自然不会想到所谓的青山与人的独立关系，他们只知道，青山当有山神，山神庇佑，人间才能长久。

长河两岸，自然无法同语。

亦没有对错。

活在青山下，自然无法割离。

屠夫喝了两碗酒，带着几丝醉意从镇上出来，要过溪桥去往渡口方向。

红浸珊蓦然转头看着有些愁眉苦脸的屠夫，叫住了他问道：“你家不住小镇上？”

屠夫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几人，眼见有些不凡，停了下来挠挠头说道：“自然是在镇上，不过我盘算着这几日山那头的那个傻小子又要过来找我拼命，想想还是躲去我朋友家住几日算了。”

或许是有些醉意，也或许是民风淳朴的缘故，屠夫并没有戒备的意思，倒是和勾芺几人说的清清楚楚。

三人都是想到了先前那个古渡口磨剑的少年，红浸珊看着他说道：“不妨说下为何如此？”

屠夫想了想，也便在溪桥边坐了下来，抱着小桥护栏迎着落日说着自己的故事。

“那应该是十年前吧，我那晚去朋友家喝酒。”

十年前的某个黄昏，与朋友喝酒尽兴而归的屠夫路过那个有些年头渡口，却是隐隐看见有个小人影坐在渡口边缘，屠夫乘着醉意走去，才发现是个小孩子。

屠夫问他快天黑了，还在这里做什么。小孩子只是沉默的看着这条大河，屠夫本来想一走了之，但是一想就这样放着他在这里，终究有些不安全，于是打算问他家在哪，好送他回去。

谁知那个小孩子听到这里，却是抱住了屠夫裤腿，一面哭着一面问他父母去哪了。

屠夫本就有些醉意，再被这样一纠缠，不免有些心烦，于是说了句你父母叫我杀了。

小孩子没有再哭下去，沉默的看了屠夫一眼，转身便跑开了。

屠夫这次有些后悔，但是一转眼那孩子便不见了踪影，也便作罢回到镇上。

谁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认定是屠夫杀了他的父母，每年都会渡河来到镇上，要杀了屠夫。

屠夫说道这里，叹着气说道：“当时我看见他的时候便是在渡口，想来他爹娘应该渡河不知去了哪里谁知道真就没有回来，那傻小子还就把我当做仇人了，后来和他解释过很多次，他都不肯听。”

听完故事，三人俱是有些沉默。

红浸珊看了一眼勾芺，说道：“你怎么看？”

勾芺看着屠夫愁眉苦脸的模样，说道：“很荒谬。”

红浸珊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以为先前听见的那个故事已经足够荒唐，却原来这边的故事更无法理解。”

“但人间本就是荒唐的。”青衣女子难得的说了句话。

红浸珊看着她说道：“你有什么故事？”

青衣女子沉默下来。

她有什么故事？

比如本是黄粱京都之中阑宁公主，却死于自己父皇之手，又莫名回到人间。

人间向来足够荒唐。

在于情，亦在于理。

屠夫在溪桥边坐了少许，忽然起身便往回走去。

红浸珊看着他问道：“不是要去朋友家躲躲？”

屠夫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家里还有一腿大妖肉，不卖了多可惜。”

“要是死在这里，那才可惜。”

却是青衣女子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屠夫怔了怔，而后摇摇头说道：“算了，谁去和一个傻子计较当真？”